“失去”:身体叙事下的衰老隐喻
自从梨花体、废话体、羊羔体以及最近热火的“尿体诗”之后,现代诗似乎正在走下神坛,成为网络时代的“事件”中心。这不得不让人引发思考:当下,诗歌如何忠于自己的时代?学者吴向延给出答案:“一个诗人如果要成为时代的‘良心’,认真独立的思考和积极乐观的情感投入不可或缺。”这是很中肯的,诗人应以独立思考入诗、以乐观精神表情。一个年轻诗人更是如此,以自身的生活体验为词根,抛开社会化的叙述,直抵生命意识,创作出属于时代的作品。如果,“时代”仅限于伟大诗人的象征范畴,用在像砚小鱼这样的年轻诗人身上不合适的话,那么我愿意改为:“一个诗人如果要成为生活的‘良心’,须以思辨入诗、以乐观表情。”因为,生活比时代更充满血肉。
这两点,从她的诗歌创作中可见一斑。就我所读到的砚小鱼诗作,对生活的思考解剖是她诗意丛生的基点,并在“反讽”的解构中充盈点滴希望。而这首新作《老年公寓》(组诗)虽是竞技之作,但仍一以贯之地体现了她的诗歌创作自觉——表达当下的阵痛。
一、权力:作为社会学的“年老”
“年老”自古有之。生老病死,这是一种拥有跟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强大的“自然规律”。但是如果出生必然会生病,而生病可以治愈,那么一旦“年老”必然死亡的境况,则较之“生”更值得关注。因此,“年老”成为社会人伦秩序建构的一部分。从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到现在的“关爱老人”,“年老/老年”一下子从“时间意义”变成社会学意义的词,具有某种道德范导性功能。比如汉朝时期实施的“举孝廉”,就是通过“尊老”的“孝”来完成对“年青”人的精神范导,由对家人“孝”,推及对君主“忠”,从而完善了“孝老”/“忠君”的社会学建构。
由此不难看出,社会学范畴下的“年老”其实是“权力/话语”的某种表征,作为统治者为了建构社会秩序,动用手中的权力,遮蔽“年老”所呈现的问题,仅利用它的现象,从而实现最大化的话语,使得“年老”借助“年青”人的关爱从而获得了某种关注式的温暖。所以,在21世纪的今天,“老龄化”并不只是一个关于时间、关乎老人、关乎生命的问题,更多的它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学事件,甚至是经济学事件。美国文化批评家玛格丽特·古丽特在《文化衰老》一书中提出,“当今已经达成共识的‘衰老’是一种政治性的话语策略,旨在加速市场上年轻劳动力的更新换代。”因此,她说:衰老,是社会的阴谋。而许多研究机构甚至发现“养老产业”的经济价值。
但这种“道德范导”“话语策略”和“经济价值”背后,有论者却指出,它其实暗藏着“一个残酷的隐喻,即老年是一切‘有价值事物’的对立面:青春、美貌、力量……”甚至,是“生”的反面。而在老年人脱离社会体系之后,在“权力/话语”的遮蔽下,“年老”被贴上了令人恐惧的隐喻:“孤独”“可怜”“行动不便”“慢慢等死”。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说道:“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人们内心深处所恐惧的各种东西,如腐败、腐化、污染、反常、虚弱等,全都与疾病画上了等号。……人们对邪恶的感受被影射到疾病上。”这里,把“疾病”换成“年老”同样具有总结性意义。想想看,当我们和老人谩骂时,会说出“老不死的东西”这类惩罚性的词。而对“年老”的恐慌(亦即对邪恶的感受)则从身体的变化开始:脱发、白发、气喘吁吁等。从而造成对“年老”的歧视。
因此,社会需要呼吁关爱,这是一种话语策略。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孝老”时是有难度的。我曾在养老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对我而言,让我恐惧和忧伤的不是“年老”的“老气”气味,而是夜深人静时候,房间里老人们痛苦的哀嚎。这是一种身体不自觉的反应,并非遭到虐待。《论语》中记载,子夏问孝,子曰:“色难”。也就是说,孝敬老人最难的是脸色,不给老人脸色看。
而“脸色”作为身体叙事的一部分,充分彰显了“衰老”真正隐喻:失去。
二、失去:作为身体叙事的“衰老”
“年老”最重要的表征就是身体机能的“衰老”。因此,以“身体”作为媒介去研究个体体感下的“衰老”隐喻,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身体是灵魂的物质化,而灵魂需要被身体实现出来,没有身体这个通道,灵魂就是抽象的,就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身体是人类根本性的存在。而年青的身体更具有力量、情欲,也更具有消费性,成为充满活力的象征。而“衰老”的身体是一具无处安放的灵魂,它充斥的是衰败所具有的一切特性:老气、皱巴巴、将死、干枯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诸多诗人更渴望表达爱情,去细致地描摹年青身体的欲望,却极少有诗人把目光投射在“衰老”的身体上。歌颂衰老,不如歌颂青春,因为青春更有魅力因而唤起人们的“消费”。就连叶芝的《当你老了》也是一种爱的温馨,甚至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的开头那句“与你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也都是建立在“爱情”之上。所以,“衰老”的身体叙事也许更多的是反“身体”的,“衰老”的身体已经“失去”作为“身体”的美,只剩下躯壳。
我不知道砚小鱼是有意,还是潜意识,甚至也是出题人的“精心策划”,她的《老年公寓》完全抛开了作为社会学“年老”的范导,通过身体叙事并非时间恐慌(毕竟就像留给老年的时间不多了),来展现作为个体体感的“衰老隐喻”——“失去”。或者说,这是可以把它放置在“年老”社会学意义之下的个体思考,体现了诗人体悟世界、书写时代的个体例证。
首先最显而易见的,是“失去”身体。诗作中显而易见地写到“身体”象征:一具在棋盘对面倒下的身体、一副在风中呜咽的假牙、爬满槐树皮的脸、装着骨灰的盒子、皮肤包扎的骨头等,无不在凸显“失去”身体的自然而然和无能为力。我们来看看这一段:“槐树老了,白色的花朵落下来/他找不着的牙/在风中呜咽”(《槐树》)。这一段把“失去”的身体写得淋漓尽致。如果说,槐树象征着衰老的身体,那么“白色的花朵”则暗示着死亡,而“找不着的牙”不仅是一种假牙掉在落花之上,由于眼神不济而找不着的细部写照,其实更是一种找不到人生归宿的象征,亦即:身体衰老之后,人如何面对“老”/“死亡”?因此,当身体衰老,灵魂也变成“一尾僵死的鱼”,只能依靠“忧愁和老酒”喂养,然而死亡会化作月亮般的镰刀,还未来得及“等一等”,生命一下子从“繁茂”走到“荒芜”。更吊诡的是,这里的“牙”只是个“假牙”,真正的坚固无比的牙已经脱落,以“假”替“真”在风中呜咽,衰老的身体是在寻找年青的光阴。但是他的江山事业,“他的兵和马,被光阴一粒粒吞掉”了。
然而,衰老的身体里只能藏着无趣的灵魂吗?如果是,那么恭喜你,进入到了社会学的圈套中,成为话语策略的一部分。诗人砚小鱼是认真观察的,“身体”的趣味远比社会学术语鲜活得多。譬如:“她来了,他去接她/带着积蓄了半年的想念/和段子”(《黄昏》),如果没有“和段子”这一小段,这一节诗只会是平铺直叙的表达,是“和段子”这三个字让整节是显得活色生香,趣味盎然。“段子”原本属于年青人的娱乐方式,被老年用来娱乐爱人,足见衰老的身体里隐藏着多少趣味和年青的故事,“她带来了橘子、苹果,还有一束雏菊”。如果我们把“橘子、苹果、雏菊”这些鲜活的生命和“槐树”并置,不难看出其中“生/老”的张力和现实。而《护工》中的一句“小姐姐”与其说是年青社会学的播撒,不如说是“衰老”身体的妥协。
其次是“失去”人。无论是“较量了几十年的对手/也悄无无息地/倒在了他的对面”的朋友,还是“亲情的佐证”,亦或是他至爱之人,都在“失去”中充满阵痛。尤其是“永失我爱”的悲伤更让人叹息。请看:“她走了,他去送她/将她仅剩的几斤重量/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用力地忍着咳嗽/生怕呛出的泪水,把她栖身的/盒子打湿”。“失去”身体是失去自我,而“失去”人则是失去人存在人间的参照物。一个“搂”字,写出了当年他搂着她身体的爱的姿态,又展现了现在失去她的悲痛。而“栖身”二字,更写出“身体”所需要的空间其实并不大,一个“盒子”就是整个人生,里面充满“繁茂”与“荒芜”,这与《群租房,我需要一张桌子》的“凳子”空间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盒子”更狭小,更逼仄,更贴切我们的生存空间。当“身体”欲望剥离,活力消失,到达“衰老”身体的最低限度,其实,活着并不累,而“躺平”并非一种丧。
也许砚小鱼创作时处于无意识状态,并没有有意识地强化对“衰老”隐喻的书写,但她调动了自己的经验,把当下的文化温度融入其中,去发现养老院内的真实境况。我以为这做到了对时代的认真思考。其实,现代诗关注老年人的命运、现实、生命状态的诗作并非没有,但是少之又少,现代诗更多地是去关注宏大主题。
三、“希望”:作为象征的“橘子”
诗歌可以说是象征的产物。《老年公寓》中充斥了种种的象征,“江山”“槐树皮”“僵死的鱼”“薯片”等等,但在这些象征中,“橘子”带着鲜活的色彩充盈在我的眼前,让我不得不对“橘子”的象征进行一番思考。
橘子在传统文化中具有多重意义,它是理想人格的化身,象征着忠贞高洁、遗世独立、不同流合污的品质。如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又如张九龄的《感遇》:“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而大文豪苏轼对橘子更是赞赏有加,在《赠刘景文》中说:“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轼拓展了橘子的象征意义,寓意着人的丰收壮年,陡然给人一种昂扬的激情。在荷花开败,菊花凋零的时候,橘子秉承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况味。
对传统文化中“橘子”象征意义进行梳理之后,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橘子”。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橘子”比“苹果”还有“雏菊”更耐人寻味。且看:“她把橘子剥出/一个太阳”,而当他的至爱消逝之后,“他的目光垂下来/小姐姐,太阳落山了/我想吃橘子”。“橘子”是充满故事的,是年青时期爱的象征,她一如既往地给他剥出一个太阳,不难理解,他们的爱是互为“太阳”的,而“衰老”身体更渴望太阳,它象征着生的希望。于是真的“太阳”落山(她走了)之后,他会那么急切地想吃橘子(对太阳/她的想念)。因此,诗人的隐喻逻辑是极其清晰的:橘子象征太阳,太阳暗喻爱情,承载爱情的身体消逝之后,橘子变成了太阳。解读到这里不得不佩服砚小鱼诗歌创作的力量,这已经脱离了诗歌技艺的打磨,变成与生俱来的诗意直觉。
不过,这是一场竞技之作。诗人砚小鱼对自己诗学的构建仍有许多维度值得去建立。因此,如果说,“失去”有什么哲学含义的话,我以为,“失去”最终走向“空无”,一切都已失去,空空如也的时候,就是砚小鱼最想表达的诗学理念。
总结
就像自杀是哲学的基本命题一样,我以为“衰老”是诗歌的基本母题。它牵连的不仅仅是“老”的面向,还囊括“疾病”和“死亡”。只是我们不应只单纯地从社会学意义上去理解“衰老”。因为,“衰老”首先是一个“生命”问题,属于个体表征,其次才是社会学问题。而“衰老”其背后的隐喻无非是“失去”,与“孤独”“无趣”“可怕”无关,因为,如果“衰老”并没有“失去”,比如“失去”意义、“失去”组织、“失去”阳光,那么“衰老”的仅仅是身体。
而任何人,在没有正理解“衰老”的隐喻之下,谈论“养老产业”的经济价值,是残忍和冷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