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书 岁岁年年
warning 千千阕歌的阿嘎视角,算是一个故事补充
阿云嘎见到方书剑了。
这年音乐剧业内筹备了一个年终会,几个大公司牵头,请了不少人,有名气的制作人,台前演的,幕后做译配的,编曲填词的,高校老师,还留了墙根一溜的位置,给音乐剧在读的学生。阿云嘎也去,上半年还在筹办的时候就有人来邀请他,他行程紧,跟人回话没有立刻点头,项目正式落成的时候,经纪人把邀请函发给他看,他心里早有决定,再看主办方的条款内容,也是些常规的,就接了,至于主办方怎么宣传他也配合,不扫人面子。
年终会定在老剧院,他从后台往前厅进去,站到台上惯例被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回顾过去顺带展望一下未来。请的主持是个金话筒,两三年前已经是地方台一哥,算资历比阿云嘎小,人是个惯打圆场会说话的,开口就叫他哥,三两句话就介绍妥帖,阿云嘎跟着聊两句,也就到台下去坐着了。
阿云嘎下台前望了一眼,厅内密密的人头,认识的不认识的,坐前面的都是行业内有名有号的,再往后,墙边的座位也坐得满当,甚至显得挤,都是些热切的年轻面孔,阿云嘎想,大学生吧,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过一会儿人都陆陆续续进来,他旁边空座也坐满了,主持请他到台上唱歌,他还是在一曲终了真诚道谢,后排的学生掌声最响,胆子大的不知道跟哪儿学的,喊bravo,他用余光看见方书剑也坐在台下,为他的演唱很用力地鼓掌,座位比他靠后两排,身边坐着新剧的搭档。
方书剑是个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这几年在沪圈里算是个靠谱的人物,就连他在京圈也有听人提起。几个老熟人在饭店包厢,酒酣耳热,敞开话匣,大有痛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架势,谁跟他碰杯说,年轻小辈本事不大心气儿高,在组里懒散行事不求上进,倒不如前几天来试的那个。
醉酒后的男人说到最后还很惋惜,就是当时没用人家,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喊回来。阿云嘎听,没置评一句,几天后他去新组试镜,见到了老友口中的“那个”——方书剑,他为了试角留长了头发,在头顶揪了小辫,边唱边演,很像剧本里那个行事颠倒的艺术家。
方书剑唱功长进是很大的,距阿云嘎上一回听现场不过三月,他声音的状态更好,细节处理更聪明,感情也更能投入,开嗓的时候阿云嘎在心里叫了一声好,面上也很替他高兴。方书剑如愿拿到角色,阿云嘎跟他是平行卡,排练期两个月,首演在北京,方书剑仿若很高兴,出了厅一直在说这件事情,还要请阿云嘎去外面吃饭。
前些年上海有一个峰会,阿云嘎被派去工作,落地当天安排完行程,朋友约请小聚,他往剧院后门进去找人,远远看见有人在廊下唱歌,光线不好,不能看清楚是谁,但是大致身型,以及那个人开嗓唱歌的声音,阿云嘎还是认出来了,是方书剑。
方书剑从不是个没有天赋的人,一句词唱三两遍已经能稍有神髓,他在廊下小灯下来回踱步,誓要抓住电光火石一瞬的体悟,唱一遍不够好就再练,像小孩搭的积木,不满意就全推倒重来,透出一种稚拙单纯的认真。
方书剑在小侧门练歌的事在圈内不算什么秘密,阿云嘎早也听过,但没想到这么碰巧,他没有上去打扰,看了一会儿掉头出去,在剧院外面绕了一截路,从另一方门进去。他不是没有指导过方书剑,方书剑同样也可以是一个聪慧好学的学生,但他现在不再是学生了,阿云嘎也不是他的老师,一些主观的、多样的、本该自由的东西,他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方书剑的身上。
方书剑一直很努力,阿云嘎大致能从别人的谈论中,社交平台的信息中,得出方书剑这些年的种种。从前的从前,还在录声入人心的时候,他的性格上就很有些执拗,面上很乖,但凌晨到琴房偷偷加练的是他,在酒店走廊地毯上捡到的气得要哭的也是他,阿云嘎觉得不忍心,捡过他一次,之后又有第二次。到方书剑说出等我来这句话,他原是没想到会有什么重大意义,直到方书剑这么多年,仿若借着当年说这句话的勇气,一往无前乘风破浪的时候,他才觉得心惊,但已覆水难收。
方书剑一直在往前走,阿云嘎也是,这些年他在零散地学一些外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乃至希伯来语,纠正发音的时候,好像要拿锉刀一点点挫去别扭的口音,过程漫长艰难,起先的一月两月甚至会觉得痛苦,但往后再没有过,登台再唱歌的时候,他竟觉得心情格外敞亮,所以是一件他觉得再好不过的事情。
阿云嘎三十五那年合作了国外的团队,圈里影响不小,直观反应到网络上,褒或贬都扩大了三两倍,有人觉得他不好,凡事都可指摘,他没能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有人替他抱不平,说些话,做一些长帖,他无意看到过一两次,觉得感谢,又觉得抱歉,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早在许多年前,他还有些委屈的情绪,但这两年情绪沉下来,再看这些事,反倒觉得有些无奈的好笑,毕竟有些事情是无解的,为此生气难过大可不必,做过没做过的事情,光靠颠倒黑白造谣中伤是不能够叫他难堪的。
经纪人趁着这年叫阿云嘎开生日直播,他在新买的房里录的,屋里还有一股新房没散干净的味儿,油漆家具都是两三月前弄好的,也敞了半月多,租屋到期他才搬进新家,或许只有住久了才能改善。公屏上有人祝他乔迁之喜,他看见了专门点出来说谢谢,老粉刷屏让他唱歌,叫他唱蒙语歌,叫他唱打榜的新曲,男人看着看着就笑了,说都可以,那我今晚上多唱几首歌好吧。
三十五不是大生,倒不至于多隆重,平时也是随便过了,这天他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满屏的生日快乐,仿若是铺天盖的祝福,这么盛大这么热烈。他谈天结束,搓着膝盖不知道再说什么,于是他说那我拆礼物了,礼物有朋友送的,有合作人送的,二十来件,当然还有不知道送什么,在微信上很务实地给他封红包的。他挨个拆开,给镜头展示,拆到粉丝送的礼物,一本记录他多年演出的小册,感兴趣地翻了三两页,助手提醒他可以拆下一样了,他只好对屏幕抱歉地笑了笑,说,这个我很喜欢,我下播了再慢慢看。
直播最后,助手帮阿云嘎点了蜡烛,公屏上的粉丝叫他快闭眼快许愿,他闭眼,但是不知道许什么愿望好,于是只好想,留到下一次想好了再说,然后一直闭着眼到生日歌结束,再睁眼的时候,看见公屏上还在祝他健康,祝他快乐,祝他事业有成,祝他万事如意,好像帮他把所有好愿望都许了个遍,不知道有没有最合他心意的。
阿云嘎这年没也闲着,开年就有安排工作,毕竟大冬天的要放假,全国人民在电视前守着等娱乐,文艺从业人员是比较忙,忙几年也就习惯了,突然闲下来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下半年的时候有个访谈约他,老熟人的新档,行程还有空闲,也就接了,访谈上提问,今年有什么打算或者有什么愿望,他想了想说想稳定下来吧,主持又问,是在事业上还是在感情上,阿云嘎笑了笑说都有吧。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已经很够爆,揣测阿云嘎情感状态的人不少,那期访谈剪辑的时候,主持很贴心地发微信问他,最后那个问题要不要帮他剪掉,阿云嘎仔细想了想,那个时候有一个声音在说我想好了,但是阿云嘎有些失笑,因为他不太能明白,到底想好了什么,但他还是说,没事不用。
阿云嘎又见到方书剑了。
方书剑在年初嗓子出了状况,声带小结,休养了半年,阿云嘎跟他在这半年也没在见过面,私下聊过几句微信,其他的联系再没有了。方书剑在上海的朋友大呼小叫地去探望,一大伙人在租房里煮番茄锅,之后听说托关系回校旁听了半学期的大师课,说是休养,一点也没得闲。半年之后去医院复查,医生说可以恢复用嗓,没过几天方书剑又面试进组了。
方书剑进组不久,阿云嘎刚好落地上海,到剧院去找,果然方书剑还在台上,一个人,没有灯光,没有伴奏,就他,还有地上瘦长的影子。
阿云嘎跟他说的一番话,他自己听来都觉得不讲道理,毫无底气,仿佛不是来做说客的,黑脸儿不忍心,红脸儿也不忍心,尴尴尬尬吊在中间,没个安排。
方书剑没有认,梗着脖子不肯服气,他倒是个有主意的,想要再说话,但嗓子像被那颗先前含的喉糖齁住,又或者是被眼泪堵住,什么也说不出。
阿云嘎看他,他这些年一直在尝试,一直在往前走,又一面自欺欺人地不承认,但方书剑又何尝不是在往前走,他不能决定方书剑的方向,就像他无力抑制一棵树的生长。
那个低垂脑袋快要落泪的人,曾经目光湿润,紧紧追随,阿云嘎甚至不敢去想象,他的青春岁月里,这样的目光里究竟放下过多少人,或者说一个人究竟这样放了多久。
怎么这么拗,他想。
但方书剑却只在向他讨要一个机会,他眼眶很红,说,哥,我真的已经想好了。
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阿云嘎想。
最后的最后,他紧紧接住了那个,从台上勇敢跳下来的男孩。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