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妹
何叔在产房外面不断地踱步,他嘴里念念有词的。一旁坐着的其他病人的家属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只依稀听到什么“保佑”啊,“男的”那么几个词。他还双手合十,做着像他平时拜神时一样的动作,边走边拜,眼睛还半闭着,十分虔诚。
不一会,一位医生走了出来,何叔立马停下拜神的动作,回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医生。
“黄先生在吗?”带着口罩的医生说道。
“我是,我是。怎么样了?”一旁坐着的一位先生站了起来应道。何叔知道,还没轮到自己,但也凑着热闹走过来看看。
“母子平安,孩子很健康。”医生说道。
“是男的还是女的?”医生还没说完,黄先生便紧张的问道。
“是男的。”当医生说完这三个字,黄先生好像如释重负般深呼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眼睛闭上,没错,是和何叔一样的拜神的动作,不过他好像做得更加虔诚,手上下晃的很快,幅度很大,何叔看着以为他就快要跪下来磕头了,便马上上前扶了一下他。黄先生挣了挣眼睛,虽不认识眼前的何叔,但脸上却挂着大大笑脸。
“恭喜了!恭喜了!”何叔高兴地向他祝贺道。
“哪里哪里,你的也是今天吧,放心吧,今天生男的多,刚刚好几个都是男的!”黄先生回答道,脸上依然挂着大大的笑脸,眼睛放着光芒。
何叔也替他高兴,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好像更加踏实了。“终于是个男的了。”他小声地对自己说道。何叔继续踱着步,神情轻松了不少。
也难怪何叔的,他父亲一直要他快点生个男孩,让他可以抱孙子。来澳门已经这么多年了,何叔靠着拉水货赚钱,不到几年便买了个小房子,和同乡小芳结了婚。夫妻俩勤勤恳恳的,有点积蓄,生活也过得蛮不错的。唯一不太满意的是,结婚三四年了,小芳给何叔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小芳感觉很过意不去,总想为丈夫生个男孩。这不,今年又怀上了。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小芳嚷嚷着让丈夫陪自己去照B超看看是男是女,何叔却不同意,说照B超对胎儿不好,生男生女都一样。嘴上这么说着,何叔心里却还是想要个男孩的。
“何……”医生又出来了。
“是我,是我,”何叔急忙地走过来,还没等医生开口“是男的女的?”
医生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家属们首先关心的问题是孩子的性别,便也不责怪何叔的急躁,只是用平淡的语调说道:“是女的。”
何叔仿佛一下失了魂,双腿甚至有点发软。
“哎,你可别晕在我这啊。”医生扶了扶何叔的肩膀。
“啊,没事没事,”何叔回过神来“生男生女都一样,都一样。”何叔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还时不时地摇摇头,“都一样,我说都一样。”何叔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干嘛抓着我,放开我!”何叔现在又有点生气,但好像又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礼:“谢谢医生,谢谢医生啊。”
何叔转过身去,面对一旁坐着的其他病人家属,他尴尬的低着头,小声地对自己说着:“都一样,都一样的。”然后走到一旁的空位哪里,瘫坐下来,把自己的身体都交给了椅子,眼睛也闭着,很累的样子。
医生也继续工作着,一个一个的叫家属们过来。家属们也一样没耐心地问着孩子是男是女。何叔在一旁听着,好像其他人都是生男的,除了他自己。
“陈先生……”
“男的,是个男的。”
“李先生……”
“男的男的。”
何叔觉得自己简直是最倒霉的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家属们都陆续离开后,何叔才站起来,走向一旁的医生:“医生,我妻子怎么样了。”
医生好像对何叔印象特别深刻,或许是因为刚刚何叔的举止比较奇怪吧:“你是何先生吧,你妻子没事,孩子很健康。”何叔很想要再问一次医生孩子是男是女,但终究忍住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噢,我能去看看她吗?”
“当然可以。”何叔和医生去看妻子了。
妻子在床上安详地躺着,何叔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妻子便醒了。
“老公,对不起。”妻子皱着眉头说道。
“没事,生男生女都一样嘛。”何叔又说了一次这句话,大概这句话是何叔这一天说得最多的话了吧。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下一次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小芳带着愧疚说道。
“嗯。”何叔答应道。手依然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脸庞。
那天,何叔给父亲打了电话。
“是男的女的?”父亲在电话里问道。
“女的。”何叔平静地回答。
“哎呀,我都叫你多吃点生蚝啦,哎,连生三个都是女的啊!我怎么向祖宗交代啊!”父亲哀怨地说道,比上一个女儿出生时还要激动。
何叔本想再说一次“生男生女都一样”的,但面对父亲的埋怨,他选择了沉默。
“你也不想没人帮你送终吧,趁年轻再生一个吧,我们这边就说搞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在澳门可以生多几个的!再生一个吧!”父亲又说道。
“嗯。”何叔只是答应着,然后挂断了电话。
“哎,生男生女都一样嘛。”他忍了很久,终于挂了电话后再对自己说了一次。
“哎,那再生一个呗。”何叔心里想。
妻子出院后,生活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如往常一样,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以前带两个女儿,现在,只不过多了一个,带三个女儿。所以,她相信,未来再多一个也不是问题,她照样能带四个孩子,还能在家里附近的针织厂接活回家做。
何叔那一年过得很一般,他照样去拉水货挣钱。但夫妻两个人四只手,现在还多了个孩子,刚出生,正是花费大的时候。何叔拉水货更加勤劳了,别人跑两趟,他跑四趟,尽管如此,也只能勉强度日而已。
何叔时常听老友们劝说:“老何,快点再生一个吧,要不没人给你送终咯。”
“嗯。”何叔只是应和着,没多说什么。
“我们家那大胖小子啊,都上幼儿园了。”
“嗯。”
何叔很羡慕别人家有个男孩,他身边的朋友都有个儿子,只有他没有。每次说到他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沉默。而说到别人家的男孩,他倒是常常问起。有次何叔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朋友和他说了个秘密。
“其实吃生蚝没用的。”朋友说。
“啊?”何叔一脸好奇,都听说别人吃生蚝都生男的,怎么会没用呢。
“我跟你说,老何,我家那胖小子啊,”朋友忽而降低了音调“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嗯,我不告诉别人。”何叔连忙答应。
“我是找师傅算的。”朋友小声说道。
“嗯?”何叔好像不太明白。
“师傅告诉我,我命中缺水,要想子孙昌盛,要在家里的东南方位摆上一桶水,每个星期都换一次。”朋友得意地说。
“我照着做了,那一年果然就生了个男的。”
何叔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双眼又恢复了在产房前的闪光。
“别说我不帮你啊,老何,看你都生三个女儿了,给你介绍介绍。”朋友一边说一边递了张小名片给何叔。
“哎呀,太感谢了!”何叔接过小名片,激动的说道。
“来,我今天的钱给你了!”何叔正要掏钱,朋友就拉着他说:“哎,不用不用,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家又不是很富贵,留着吧。”
何叔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这么多年了,他头一次感受到朋友的重要性。
何叔当天就去找了那个师傅。
来到师傅这里,何叔还没说话,师傅便说了:“想求男丁是吧!”
“是啊,师傅。”何叔心想,果然是高人,不用说话都知道你想干嘛。
“来,我看看,生辰八字多少?”
师傅打量了何叔好一会,又问了妻子的生辰八字,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你呀,命里缺木。”师傅说道。
“啊,那该怎么办呢?”何叔赶忙问道。
“上一个是个女娃吧,名字改了吗?”
“是啊,是啊,还没。”何叔更加确信师傅有神力,知晓一切了。
“改一个字,琳,正好补补你的木。”师傅解释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何叔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师傅,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何叔追问道。
“没有了,按我说的办,今年再怀一胎,保准你生男丁。”
“这道旺丁符算是免费送你吧。”师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道符。
“感谢,感谢师傅!”何叔边说边从口袋掏出一沓皱巴巴但叠整齐的钱给师傅。
回家后,何叔就和妻子说了,还把三女儿的名字也改了。这次,何叔深信自己能生一个儿子,妻子也是。何叔把师傅的符贴身带着,时刻不离身,他觉得这符还能给他带来好运。
大概是那道符的威力吧,妻子在年底的时候又怀上了。何叔十分兴奋,比之前三胎都要兴奋。他从来没有那么确信过,这次一定是男孩。
何叔拉水货的时候更卖力了,对妻子也更好了,甚至让妻子不要工作,安心养胎,还时不时地买些补品给妻子。对于之前的三胎,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待遇啊。
“放心吧爸。”何叔在电话里和父亲说。
“我都找师傅算过了,这次保准是个男的。”何叔说话更有底气了。
“靠不靠谱啊,你那个师傅。”父亲反驳道。
“当然靠谱,我朋友也是找他算的,立马就生了个男的。”何叔自信满满的说道。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们何家的香火总算有人继承了”父亲也被何叔说服了。
妻子挺着大大的肚子,在家里做着针织活儿,听到何叔开门的声音,赶紧过去给他开门。何叔辛苦了一天了,回到家便关切的询问妻子胎儿的状况。
“今天感觉怎么样?”何叔和妻子坐在沙发上,轻柔地用手摸摸妻子圆圆的肚子。
“和平时一样嘛。”妻子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手旁的针织活。
“我说,你就别干活了,这个月好好养胎吧。”何叔一直叫妻子不要接活做了,但妻子还是接了一些活,想帮补一下家用。
“没事,我叫敏儿去拿的。”敏儿是他们的大女儿,现在正在一旁和母亲学做针织活呢。
“爸爸,爸爸,你是不是要给敏儿再生一个小妹妹呀?”一旁的敏儿也加入到对话中来。
“别瞎说,敏儿。”母亲带着责备的目光说道。敏儿显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在母亲的责备下,也沉默地玩弄着手上的针织品。
“敏儿,这次妈妈要给你生小弟弟了。”何叔对女儿说道。
敏儿依旧不说话。
那一天对何叔来说是人生中最大的日子了。正在拉水货的何叔得知妻子要生了,赶忙跑去医院,和上一次一样,何叔又开始在产房前踱步了。
他一开始手背在后面,诺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把手伸出来,双手合十,好像上一次一样,一边踱步一边拜着。可是他又觉得不对,于是他把师傅那道符拿出来,合在手里,继续拜着,眼睛微闭。
何叔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没怎么变,他已经第四次来这里了。一旁还是坐着其他家属,何叔想他也该坐一坐,于是他也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次一定是男的。”何叔对自己说。
但是心里依然焦虑,毕竟这是何叔第一次有儿子。他开始想儿子该怎么教养,和女儿们相处得来吗,儿子应该比较顽皮吧。想着想着,何叔放松了不少,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笑容。但没过几分钟,何叔又开始焦躁起来了。“怎么那么久还没出来”何叔心想。他又站了起来,继续踱步。来回走着的何叔,手又自然的合十,在胸前晃着,嘴里念念有词的。一旁的家属也很想知道何叔嘴里念的是什么,是大悲咒,还是心经?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何叔感觉肚子很饿。他这天早晨和午饭都还没吃,再加上紧张焦虑的缘故,消耗很大。何叔虽然很饿,但还是不停的走来走去,不停的念别人听不懂的经。
这样的煎熬终于在医生出来时说的一句“何先生在吗?”之后结束了。
何叔几乎是跑过去的,但当他向医生问了“是男是女”之后,他忽然感觉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医生连忙扶着何叔,这次,何叔是真的昏了过去。所幸的是,医生说只是血糖低而已,并无大碍。
多年以后,何叔向着来探望他的朋友们夸赞妻子那天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说那位老友当年推荐的师傅十分灵验。如果不是那位师傅已经仙逝,他就马上推荐给他们了。一旁的妻子也是笑着点点头。然后何叔又陷入了疲倦之中。
“嫂子,何叔他最近还好吧。”朋友们关切的询问。
“嗯,目前情况还是挺稳定的,下个星期做手术。”
何叔这些年来十分劳累,他勤勤恳恳的为家庭付出,让孩子们和妻子过上小康的生活。拉水货,修电器,搬货,何叔做尽了一切的劳力活,可能这也导致了他今天躺着医院里接受治疗的现状。但何叔仿佛比过去更加开心,在这里,有朋友们陪他,妻子每天都守在他的身旁,他不管医生对他的病情做出怎样的宣判。何叔感觉现在自己是最幸福的,何况他还有个儿子可以帮他送终。他逢人必说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多么能干啦,他儿子多么孝顺啦,还有那位师傅,何叔对他简直奉若神明。
有一天何叔最好的朋友来看望他时,他还将朋友误认作那位师傅。何叔连忙拔掉手上的吊瓶针管,跳下床来跪拜。然后握着那位朋友的手,对他说着感激不尽的话语。朋友也看出何叔认错他了,随口应和着扶何叔回床上,再和他解释自己不是那位师傅。经过几个小时的争论和探讨,何叔终于认出了朋友。但是何叔依然一开口就谈自己有个儿子,那位师傅多么灵验等等。
何叔终究是睡了过去了,他睡得很安稳,妻子就在他旁边,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他有个儿子,儿孙满堂。
那天很多朋友都来了,他们一个一个的和何叔的妻子致哀。何叔的四个女儿在场。四姐妹多年来和父亲的感情很要好,父亲没有偏心,没有因为她们不是男孩而嫌弃她们。她们最记得的就是父亲的那一句“生男生女都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