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与牛屎
小时候对于香与臭的概念和受到的教育有关。大人说:香与臭不能只看表面,而应该看思想。马粪和牛屎表面上很臭,可是它们对庄稼有益,所以实质上是香的。香水虽然表面上很香,但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所以实质上是臭的。这种说法在脑子里牢牢地扎了根,所以见了马粪和牛屎总觉得近,见了香水觉得远──其实我们从来也没见过香水,更不用说闻闻它。
上学的时候,肩上除了书包,还常常有一只粪筐,手里拿一只粪铲子。那时马路上汽车很少,牛车和马车很多。牲畜们总要排泄身体里的废物,那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每个班都有一个粪堆,各个班展开竞赛,谁也不甘落后。上学或放学的时候,我们的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马路,隐约看到一堆粪就立刻飞奔过去,立刻用小铲子铲到自己的粪筐里去。冬天的时候,粪结成冰坨冻在地面上,硬得很。就用小铲子使劲地铲呀铲呀,冰屑和粪屑溅了一身也毫不在意。
每当马车经过的时候,我们便会兴奋而紧张地等待着,一有发现就冲上去,三下五除二,飞快地把那些冒着热气象小馒头似的东西“瓜分”了。挎着满满的粪筐来到学校的时候是总很自豪的,这种强烈的自豪能使人忘记了粪便的气味。可是,也有的马车夫让我们失望,因为他在马的后部放一个粪兜,可以肯定他不是为了保护环境。这时,失望的孩子们只好悻悻地瞅着那人。只见他坐在车辕上,缩在破大衣和破帽子里,抱着一竿长长的鞭子,哼着小曲,高兴起来或许会扬起鞭子打一个响哨。
拾粪的习惯维持了好多年,后来又下乡,仍然是与土地、庄稼打交道,肥料自然还是宝贵的东西。见到马路上有牛屎和马粪无人理睬,第一个反映往往是可惜,而不是嫌弃。
夏天的时候是另一种办法。我们先在校园外挖一个坑,然后去割很多的杂草扔到坑里,一层草加一层土浇上水拌匀,再用土埋起来。等一段时间就成了肥料。这叫沤肥。沤肥的时候很热闹,大家争先恐后地跳到坑里去当“搅拌机”,没有人怕脏怕累,那时候怕脏怕累是资产阶级“臭”小姐才有的毛病,谁也不想当那种人。
关于牛屎的记忆中有两个笑话让大家笑了好多年,一个和我自己有关,另一个和我的老师有关。
有一年夏天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塑料凉鞋穿,就自己造了一双:把穿破的塑料底黑布鞋前头剪开,让脚趾头露在外面,象凉鞋一样的凉快。走在街上没人注意我也没人笑话我,于是凑合着穿了好长时间。可是有一天傍晚,我和几个小伙伴急急从市里往家赶,没看清路上有一滩牛屎,一脚铲了过去,我的“凉鞋”顿时变成了粪铲子,伙伴们大笑不止。那种尴尬和黏糊糊的感觉至今还隐约记得。
那时侯整个学校是一个民兵连。拉练是经常搞的一项军事活动,有短途的也有长途的。短途的就去学校后面的山里面转悠。如果是长途,就在学校门前的毛主席像前宣过誓,体育老师兼民兵连长一声令下,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那场面十分庄严。人人背一个被子捆成的小包,挎一只绿色的书包,再扛一根木棍做的红缨枪。
拉练的时候,常常搞些军事演习,最常搞的是防空演习。一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队伍正走在一条弯曲的土路上,两边是茂密的棉槐树,路面有雨后留下的车辙。走着走着只听一声哨子响,然后大吼一声:“空袭警报!”全体立刻就地卧倒,纹丝不动,连喘气也不敢大声。一会儿有手电筒的光掠过头顶,又听见连长从队伍后面走过来检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警报解除,大家才松了一口气,爬起身来。这时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力忍住的笑声。仔细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她以喜欢笑而著称。只见她用手捂住嘴,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对另一位老师说着什么。过一会我才听明白了,第二天全校都知道了:原来她卧倒的时候鼻子前面正好是一大滩新鲜的牛屎!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把马粪与牛屎写到一篇文章里。我出生在老家山村,又在乡村学校度过完整的六年小学时光。马粪与牛屎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田野气息。乡村旁边的家,一所专科学校,是另外一个世界。大字报,大标语,大喇叭构成可怕的漩涡。每次放学路上,脚步都有些沉重,说不定又会看到父母的名字被打着红叉。每次从家里去上学时,脚步都轻快的。因为当大人在可怕的漩涡中沉浮时,受到惊吓的孩子,能与乡村的孩子一起在田野里奔跑,暂时忘记恐惧,又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1997年12月26日 20时48分---1998年1月22日 10时52分
2018.8.5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