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春节乡村见闻:喝酒、相亲、祭祖……

2018-02-24  本文已影响0人  右手江南

丁酉年,腊月二十六,我回到了故乡——淮北平原上的一个很普通的自然村。脚踩在故乡的土地上,亲切、踏实,尽管有尘土轻扬,但,泥土的气息依旧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记忆中的味道。

十年前,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故乡,那是一个秋天,我要去外地上大学。在离家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把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个人的音容相貌,每一户家庭的柴米油盐,都存储在了脑海里。那时,这个小村庄,有七十六户人家,两百一十二口人。他们是我的叔叔伯伯,婶婶大娘。我的乡亲,我的近邻。其间,因为求学和工作的关系,我有三年没有回家和父母团聚,有几年,回家了,也是腊月二十八到家,正月初二三就回城了。故乡,就像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一个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弟弟开着轿车,载着我和母亲,在老家的砖瓦房前停了下来。父亲是去年秋天去世的。当我们推开老屋的木门,父亲的遗像映入眼帘,泪水像卸了闸的洪水,夺眶而出。老屋是三间出挑砖瓦房,也是父亲和母亲积攒了半生的积蓄,在一九九四年盖的。当时,出挑砖瓦房,在淮北平原农村还是比较流行的房型。随着岁月的流逝,二十余年过去了,如今,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楼房,这三间砖瓦房就显得落寞和陈旧。父亲生前就想着把砖瓦房扒掉,在老宅上再盖上三间三层的楼房,因为我和弟弟反对的缘故(我们的意见是,与其花钱盖楼房,不如去县城买商品房),一直没能遂愿。他一直说,难道让我死了躺在这三间砖瓦房里么?后来,他果真死后躺在了这三间老房子里。他去世前,心中多少有些不甘。

乡村一如既往的静寂。即便,很多乡邻开着轿车陆陆续续回到了各自的家,零星的喧嚣声,旋即消失在空荡荡的村落里。当年七十六户的自然村,如今,已不足五十户。虽然,楼房依旧矗立在泥土之上,但,更多的是铁将军把门,少了人间的烟火气和人气。有钱的人家,早已在县城、省城和沿海的城市,买了新房。留在村子里的,家里也还算小康,他们住在村庄的原因,更多的是对故土的一份守候。平日里,工作、打工也还在城市,只是在过年的这几天,回家,与老人、孩子团聚。

我的父亲,兄弟姐妹五个。只有我的大伯、三叔和我家,在这个村子里保留着户籍。大伯和三叔家的堂弟,也赶了回来。我们堂兄弟见面,倍感亲切。平时,大家为了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岗位,奔波、忙碌,虽然彼此牵挂着对方,但相聚的时间并不多。这次,趁着过年团聚的机会,大家围坐在一起,谈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亲情,像一杯陈年的老酒,在彼此的心底发酵、沉淀。

这种相聚短暂而热闹。喧哗过后,我们不得不去应付随之而来的应酬和聚会。大伯家的孙子出生满月要摆酒,二叔家乔迁新居,也是要宴请宾朋的,还有三姑家的儿子娶媳妇,四叔家的孩子过六周岁生日,五姨家的孙子剃毛头、抓周,要请我们这些亲戚喝喜酒……喜帖,一张接着一张,摆在了大家的面前。从腊月二十六基本上可以一直排到正月十六。除了大年三十那天,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家里吃一顿年夜饭,其余的时间,不是去喝喜酒,就是在去喝喜酒的路上奔波着。之所以,各种村宴和聚会选在过年的空档,就是因为平时大家都散落在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相聚不易,惟有过年,乡愁的召唤,能把大家像拳头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办喜事,图的就是一个热闹,人气,自然是第一位的。

平时,在城里工作,经常会参加各种聚会和朋友的宴请,吃厌了各大宾馆、酒店的筵席。村宴大席的家乡菜,成了我们怀念儿时味道的一个途径。平原的村宴大席,依旧保留着它自己的特色。河蚌烧肉、白斩鸡、蜜枣蒸肉、红烧淮河鲤鱼……这些家乡菜,光听名字,就会让我们垂涎欲滴,口舌生津。第一天入席,家乡菜唤起了心底的渴念,但是,几天大席吃下来,面对这些美味佳肴,味觉也变得有些麻木。象征性地举了举筷子,其实,最期盼的就是能端上一盘炒咸菜或者青椒酱豆,搭上死面饼,绝对是人间美味。我自己也会为有这种想法,而暗自发笑。有谁家办喜事,会把炒咸菜当作筵席的一道菜品,而让亲戚朋友品头论足呢!

喝酒吃菜的当儿,大家更多的是在忆苦思甜。嘴边的口头禅,更多的是——想当年。五零后的人,经历过国家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别说吃饱肚子,能有口吃的,就算阿弥陀佛。他们面对如今的物质极大丰富,更多地表现出了一种吃的满足。六零后、七零后的人,感慨如今新农村建设的变化。村村通的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告别了以前一到雨雪天,泥巴在脚底打滑的贫穷日子。以前,村子里还总是停电。即便有了电,还会出现电力不足的尴尬,灯泡亮出微弱的光。如今,这些回忆,成为了永久的回忆。八零后、九零后,在谈论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意,每个人拿着自己的手机,在微商、淘宝的忙碌中,寻找着快乐和趣事。新买的轿车越来越多,大家裤兜里的钱在红包和支付宝余额里存储着。

喧哗的众生里,我更想去寻觅一份宁静和真情。叶子大娘见我们母子回老家,早早地过来寒暄和问候。她的丈夫已经去世近十年,无儿无女,如今,她独自一人住在老房子里。父亲生前,和叶子大娘有拉不完的呱,说不完的知心话。如今,父亲去世了,她把这半年多积攒的话,都说给母亲听。叶子大娘在我小的时候,在村庄的正中心开了个小卖店。我记得,我上学时,买的第一个作文本就是在她家的商店买的。那时,家里没有现钱,母亲用两个鸡蛋换回来了这一本作文本。我是心怀感激的,因为,那个作文本开启了我的识字之路。叶子大娘很孤独,她找不到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尤其是母亲跟着我和弟弟回城以后。我们家的门上也挂上了铁锁。叶子大娘说,每当我路过你家门前,看见你家门上的那把铁锁,心中就会泛起一阵阵酸楚。是的,平日里村子里的人除了老人和孩子,就是孩子和老人,老人们越来越老,去世的也是一个接一个。叶子大娘向我感叹,没想到你爸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好人呐,多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年前年后,也是媒婆最忙碌的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回来了,牵个线,为东家的女儿寻个女婿,为西家的儿子找个媳妇。成了他们的问候语。告别了过去的父母之命,现在的媒婆工作显得轻松而简单,只是简单地牵个线,年轻人互相留下电话和微信,就自己聊开了。聊的投机,或者有共同的语言,这门亲事就算有了眉目。自然,礼金和聘礼随着时代的发展也会水涨船高。具体的数字,往往令人咋舌。

有时候,我身处在村庄里,却感觉离村庄很遥远。村庄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村子里的救生塘没有了水流的声音,塘里的淤泥成了田地,干枯而无助。以前,村子里还会有一些槐树、榆树、桑树、椿树等老树,或盘旋在土坝子上,或弯曲在池塘边,如今,这些树种已全部消失。只有,大杨树,这唯一的树种,在家前屋后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房子越盖越高大,也越盖越漂亮,但是已升腾不了炊烟。没人再去用大锅灶炒菜,液化气和电磁炉取代了它们的位置。我记忆里的村庄是另外一个村庄,和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紧紧联系在一起,如今的村庄,是被人打扮过、美颜过的村庄,也许,它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存留在我的后辈脑海里。和我同龄的儿时玩伴,早已孩子围绕在膝头。他们和我一样,变得沧桑、世故,不想长大,却阻挡不了时间的雕刻。

我们老家,有腊月里给先辈上坟的习俗。先人的坟墓,散落在麦田里。向天隆起一个个土堆。这几年,新坟明显增添了不少。面对着这一座座枯草丛生的坟墓,有的,我能准确叫出坟墓里埋葬着人的名字,有的,我则要在家谱上去寻找他的辈分和名字。村子里的老人,在即将知道自己的大限来临之时,往往会在农田里选择自己的墓地,他们出生在这片土地,死去了,也将把自己的尸骨留在这里。庄稼人,心中多少残留着一份对泥土的依恋与怀想。我对这些坟墓心怀敬意和感恩,因为,坟墓里的这些灵魂,曾经是我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他们抱过我,亲过我,对我寄予过厚望。他们看着我成长,我则看着他们变老、逝去。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播种、耕耘、收获,他们在泥土之上哭过、笑过、诅咒过、幸福过。如今,他们肉体虽然逝去了,但是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故事和传说,他们曾经唱过的歌,弹过的曲,说过的话,还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在活着的村人心里,存活着。这是一种生命的延续,这也是一种人生的升华。

丁酉鸡年,我们村子里前后死了六个老人。家乡的风俗是,死了老人的人家,三年之内,不能放鞭炮不能贴春联不能蒸馒头。这个戊戌狗年的春节,村子里安静不少。没有烟花和鞭炮的炸裂,村子就像一个安静地老人,守望着他熟悉地一草一木。

父亲去世了,我的心,除了哀伤,就是疼痛。父亲在世时,他是这个村庄,我沉重地牵挂。如今,他的离世,将这份牵挂,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大伯和三叔,蹒跚地行走在村路上,他们是父亲的兄弟,他们和父亲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我从他们的背影里,搜索着父亲的影子。父亲活着时,也是这样地一瘸一拐的走着,吃力、倔强,不肯向病魔低头,不肯向命运低头。

远行的村人们回到了这个村庄。我们打着招呼。有的是几年未见的叔叔伯伯,有的是十余年未见的兄弟邻居,一见面,依旧能清楚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但是,仔细去辨认,却怎么也不敢把对方同记忆中的人联系在一起。是的,都变了,变成了,我们想象不到的模样。

正月里,家庭聚会是最有温情的。一个大家庭的人,团聚在一起,吃饭、喝茶,唱歌、聊天。然后,照一张全家福。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在父亲生前,和父亲照一张父子亲情照。他活着时,我总觉得还有机会,直到他逝去,才明白,珍惜和至亲在一起的每一天是多么重要。

乡村,远离城市,保留着属于它自己的特色。居住在城里,经常失眠的我,躺在故乡老屋的木床上,会像婴儿一样睡去。没有车水马龙的喇叭声,没有喧嚣的人声,只有寂静的能听见月光和星光窃窃私语的抒情。每次回到老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村路上,面朝东方,眺望日出,或者面朝西方,凝望夕阳。惟有在故乡,我可以与太阳零距离,面对面接触。平原的日出,从大杨树的树杈里升起来,从麦田里落下去。脑海里总会浮现这样的画面,我背着黄书包,迎着日出去学校,村口的喇叭里播放着《歌唱祖国》的激昂旋律。那是一种温情,也是一种生活。平原的落日是古老的歌谣,它在日落西山之前,会将余晖燃烧,会把麦田染成金黄色。它绚烂——绚烂成血染的夕阳之花,它从容——宛如一个老人走向生命的终点后,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低吼。落日下的村庄,静谧而无言。它盛满了村庄的往事和怀念,它诉说着时光中那些静止不变而又不断变化的人情、人事和往昔。

数年前,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会在正月十五以后,形成外出的人流。如今则是正月初五以后。堂弟正月初六就要回到杭州,开启他的工作模式。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如今在杭州的一所幼儿园上学,小女儿留在老家,让大伯和大娘带着。小侄女今年三岁,就成为了留守儿童。她将不得不面对分别的痛苦。堂弟和弟媳,为了走的安心,不想带着泪水前行。临行前,就安排大伯把小侄女带到镇上的超市去买她喜欢的玩具。趁这个空档,他们收拾好行李,开动轿车,在无限眷恋和牵挂中,让轿车奔腾在高速路上。

团聚是欢乐的,分别则是一份苦楚。原定初六去杭州的日子,大伯说,再留在家里住一天吧。堂弟碍不过老人的情面,就留在家住了一天。到了初七,大伯说,再留下来一天吧。堂弟的心里牵挂着工作,他去意已决,吃完中饭,就开车去了杭州。

有些眼泪是在眼角飘飞的,那是真性情的泪。有些眼泪,则是往肚子里流的,那是感伤的泪。

当一辆辆轿车开出村口,当回乡的人影返回到城里的柏油马路,当喧嚣声重新集中在城市,乡村,复又恢复到它平日的状态——寂静,死一般地寂静。全家福里的人,走得只剩下老人的一声叹息和孩子的一声啼哭。孩子蜷缩在老人的怀里,安详睡去。老黄狗拖着疲惫地身体,吠出两声咳嗽。我走出了乡村小院,眺望夜空。乡村的夜,清朗、安谧,星星在夜空中眨着美丽的眼睛,一弯新月,如弯曲的河流,闪烁着光芒。多么寂静的夜,浩大、空旷,却安放不下我这颗游子的心。

也许,在这个小小的村庄,我的乡愁,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怀念。也许,蕴藏在心事里的句子,自始至终都没找到它流淌的源头。当我们面对这片沉默的土地,跪在地上,无言,泪流满面,心安——则是对它最好的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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