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细水长流(20)
第二十章
自打刚入冬时下了那场不大不小的雪,天气就开始放晴了。晌午头的太阳晒得人痒酥酥的,直犯困。
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显得更加萧条,那一直弯着的树干却因没了叶子像是少了许多负担。
这天是星期天,孩子们都没上学,喜得也跟着几个大孩子围着老槐树嘻嘻哈哈地不知在做游戏,一会儿这个停下了脚,一会儿那个又嗷嗷叫两声,再接着跑。孩子的世界大人不懂,魏老爷子和一帮老家伙们边晒着太阳边唠嗑儿。
刘道星坐在他们对面,没叼烟卷,眯着眼打瞌睡。自从女人走了以后,刘道星的精神头儿再也没以前足了,也难怪,啥事都得有个适应过程,兴许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大伙儿正有一句没一句地瞎唠着,一辆摩托车飞快地驶过来,来到跟前鸣了声喇叭转眼间就没影儿了。
“这人谁呀?”有个老头问。
“刘长波。”刘道星抬抬眼皮答了一句,接着又垂下头,继续打他的瞌睡。
“大晌午头的骑车去哪儿呀,骑得恁快!”
“看来是有急事,平时长波可不这么着。”魏老爷子皱着眉头说道。
“就是啊,轻易见不到他这么风风火火的。”
这时候,那边有个大点的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让大家都停了下来,一个个地围住大槐树,从树洞里往外掏东西。
这边刘道星渐渐起了呼声,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响个不停。老爷子瞅瞅刘道星,再回头看看那帮孩子,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掏树洞的那几个孩子道:“来来来,都过来都过来,爷爷给你们讲个故事。”
一听讲故事,孩子们纷纷扔下手里的乱七八糟,麻溜地围了过来。听到动静的刘道星也打个激灵睁开了眼,梦呓般地连声问:“啥,讲故事?谁要讲故事啊?”
大伙儿一面笑他的懵懂样子,一面催老爷子快讲。
魏老爷子把喜得圈在怀里,抚摸着孙子的脑壳,眼光掠了一遍大家伙儿,慢条斯理地说:“今儿我讲的这个故事啊很有趣,说的是在东平县的一个小镇上有个村庄,这个村庄里呢有一棵和咱们这棵差不多样子的老槐树,而且这棵老槐树也有这么个大树洞。有一天,有个叫淳于棼的人和一帮朋友在这棵大槐树下饮酒作乐,最后啊,这个淳于棼喝得大醉,被友人们扶到廊下小睡,睡着睡着忽然有两个穿着黄马褂的人走到他跟前……”
刚讲到这里,就见刘长海文绉绉地打南边走过来。到了跟前,魏老爷子跟他打招呼:“长海,今天咋没回城啊?这是要看你爹去?”
“是啊老爷子。有日子没过去了,今天看看他们去。”
“这样就对了,上了年纪的的人就盼着孩子常到跟前,不图别的,就陪他们说说话……”
“爷爷爷爷,你快讲啊!”喜得憋不住了。别的孩子也跟着催促着。
“老爷子,您这是要给他们将南柯一梦啊?”
“瞧瞧,还得说是文化人。我这刚一打头呢,长海就知道我要讲啥了。我看啊,还是你给大伙儿讲讲吧,年岁久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差二拉落三地讲不全乎。”
“行啊,”刘长海也不推辞,就在魏老爷子他们对面,挨着刘道星就坐下了,“那我接着老爷子的往下讲啊。话说这俩穿黄马褂的人走到淳于棼跟前就请他上了一辆马车,几匹高头大马撒着欢儿地拉着淳于棼就朝着大槐树的一个树洞驰去。进了树洞,只见这洞中是晴天丽日,另有一番世界。把个淳于棼惊得东看看西望望,感觉很是新奇。走了得有数十里吧,就见这路两旁的行人越来越多,景色也是越来越繁华。最后,马车就在一个前方朱门悬着金匾,上书‘大槐安国’的城门前停了下来。穿黄马褂的侍者恭恭敬敬地请淳于棼下了马车,很快便有好多的文武大臣迎上来,其中一位自称是槐安国的丞相。丞相冲着淳于棼深施一礼说,他们的国王愿意将公主许配给他,也就是招他为驸马,请他一通去面见国王陛下。淳于棼一听,自然是十分惶恐,心里纳罕还有这等好事。等见到了国王和貌如天仙的公主,把个淳于棼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国王择定良辰吉日,淳于棼与公主成了亲,并被委任‘南柯郡太守’一职。说书的嘴,唱戏的腿,这淳于棼到任后勤政爱民,把南柯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前后二十年,上获君王器重,下得百姓拥戴。这时他已有五子二女,官位显赫,家庭美满,万分得意……”
大伙儿正听得入迷,忽见一帮人从北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转眼就奔到了跟前。打头的是后街的刘长仁,最后边是他的兄弟媳妇明珍。明珍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跟在后面跑,那两条腿眼瞅着都快打搅了,却也不肯停下来。
大槐树底下的这群人,一见这阵势,不论老少都站了起来,刘道星还顺势拉住其中一个人问出啥事了。那人脚下略一停顿,扔下句“长波出事了”,就甩开刘道星继续往南跑去。
一帮半大孩子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却还是嗷嗷叫着呼啦啦跟着也朝南边的大路跑去了。除了魏老爷子和刘长海,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跟了几步,几个老家伙觉得有些气喘了,停下步子,互相瞅了瞅,一把年纪了还凑个什么劲儿呀,事儿已经出了,想知道也只是早晚罢了。想透了这一层,五六个老头就又不约而同地走了回来。
那刘道星比他们几个略年轻了几岁,已经跟出去老远了,忽然感觉身后没了动静,回头看看大槐树这边,似是犹豫了一霎,终还是没抵得住惯常的好奇心,加快了步子追了上去。
刘长海已凑到了老爷子近前,他抚摸着老爷子手上紧拽着的喜得的后脑勺,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啊。老爷子,我先回去了。”
“唉,回吧,都回吧。”老爷子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攀到了大槐树的顶上:“正当午时日,祸福有旦夕啊。”说完拉着满脸不乐意的喜得回院里去了。
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家里来了。魏柱一进门就嚷着“完了完了,刘长波被车撞了,就在村口的大路上,脑浆都淌出来了!”
魏老爷子在屋里听得真真的,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死去的竟不是刘长波,而是魏秀才。
按照几年来的宿命,全村的人都以为刘道星的女人死后下一个该走的爷们确定以及肯定就是那个早已经半死不活的魏秀才,可偏偏那魏秀才越活越精神,而那活蹦乱跳的刘长波却遭此横祸走到他前头去了。刘长波这一走,证明村里人总结出来的那个规律还是邪门地应验了,那下一个接着这个土埋到脖楞梗的老秀才的女人又会是谁呢?毕竟这老秀才再精神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唉,他咋不替刘长波死了呢!
提起刘长波,很多人都竖大拇指,那可是村里有名的孝子。家里包了饺子擀了面条,都是先给老爹送一碗去,看着他爹吃完了,再回来自己吃。他媳妇明珍回回都说他,说等他吃完了再送过去也晚不了,可他就是不听。而且他还不让媳妇和孩子送,乐得明珍说他“你是怕我半道上把给你爹的饺子偷吃了呀还是怕我喂了狗呀”,长波也不争辩,却还是照送不误。明珍呢,跟魏柱媳妇一样,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人,虽说嘴上不让人,心眼却好使,见说不听这犟眼子男人,也就由着他去尽孝心了。
长波经常跟人讲,孝顺不能攀比,各人尽各人的那份心。孝顺也不能装,得是跟疼孩子一样打心眼里想着爹妈才行。几年前,刘长波的娘得了胃癌死了,刘长波想把爹接到他家里来,可老头子不愿意去,说自己一个人在家随便。刘长波便一天早晚两次去看老头子,捶胳膊揉腿洗脚那都是家常便饭,村里人都夸老头的这个儿子比闺女都贴心。可长波这一走,便有人说这等于是要了老头大半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