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殇
本文参与鸟伯乐主题PK赛之“立夏”。
1
刚入春，一向皮实的长寿花陆陆续续掉起了叶子，对此养了一辈子花的老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黑腐化水却毫无办法。老张对长寿花情有独钟，这是一种普通到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小花。它没有玫瑰的绚丽张扬，也没有茉莉的芬芳，但是它却在百花凋零严冬里傲然开放，把春天的五彩斑斓织入苍白的冬季里。春夏百花盛开，它却卸下所有的花苞悄悄开始了休眠。不争不抢，用低调内敛诉说着生命的岁月静好。那一朵朵小花攒成圆圆的花簇，犹如一颗颗火热的“小太阳”，给单调的冬日平添了很多生机。慧娴就是一个长寿花般的女人，她把平凡的日子酿成了蜜，总能让人在她身上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值得。
“建设吃饭，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听到慧娴的呼唤，老张恍恍惚惚走出卧室。四个菜已经端上桌，黄瓜拌桃仁、虾仁炒西兰花、微波花生和一大盘裹着琥珀色酱汁的红烧肉，静静地散发着混合香气。
“慧娴……你”老张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咳咳咳……”他下意识用几声干咳掩饰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唯恐惊吓了眼前的爱人。
还愣着干嘛，赶紧洗手，菜一会儿就凉了。”
“诶、诶、好……好。”老张讷讷地应着走进了卫生间。他对着镜子反复调整着嘴角的肌肉群，强迫它们记住那个完美的弧度。“好了没？这磨磨蹭蹭的毛病啥时候改？”慧娴站在他身边催促道。“好啦，好啦。”老张急匆匆对着镜子抹干了眼角的泪珠。洗漱镜里映出老张那张皱巴巴的脸，如同一张几经蹂躏的旧报纸，折痕似的皱纹里填满了疲惫和哀愁。
“我去拿酒，你摆一下碗筷儿。”慧娴边说边往里屋走。老张偷偷用手指钳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软糯的皮肉立刻在唇齿间化开，肥而不腻的脂肪如丝绸般滑过舌尖，咸甜交织的滋味在味蕾间绽放，让老张顿感满足和欣慰。就是这个味道，这是只有慧娴才能烧出的味道，也是老张永远都吃不够的味道。 “诶呀，又用手抓菜”慧娴在身后佯装呵斥。“呵呵，红烧肉太香没忍住。”老张憨憨地嘬了一下沾在指尖上的汤汁。
老张倒上酒，轻轻地晃动酒杯，深红色的葡萄酒液如同流动的晚霞，沿着杯壁慢慢地爬升又缓缓地落下，留下一圈细密蜿蜒的“酒泪”，滴滴答答地顺着杯壁向下滑。“慧娴，终于喝上这瓶酒了？”“是啊，我一直想等张青，哎，人生苦短，老公咱俩干一杯。”慧娴说完一饮而尽。“当心，你……”老张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把卡在喉头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这瓶红酒是女儿五年前回国探亲时带回来的，老张早就想喝了它，可慧娴死活就是不让。
老张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股酸涩在口腔蔓延：“慧娴啊，你各方面都很优秀，但这看人的眼光不咋行。”老张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说：“你看，我就像这红酒，看着光鲜靓丽，喝起来寡淡无味，根本比不上咱们的白酒香醇浓烈，价格还齁贵。就如同我这副皮囊，华而不实啊！”
“建设这辈子嫁给你，是我做的最大胆也是最正确的决定。跟你在一起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安心踏实，我们一起吃过苦都自带回甘。”慧娴紧紧抓住老张的手：“建设，你一定要拉紧我，千万不要把我给弄丢了，我跟你还没过够，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张青，舍不得咱们的家……”
“慧娴，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我……”老张在哭泣中惊醒，最近几天老张总是做着几乎同样的梦。
2、
转眼慧娴已经走了10天了，老张坐在老旧的藤椅上，望着慧娴的遗照，照片里慧娴的笑那么灿烂那么真实。有时老张觉得慧娴只是下楼去买菜了，可那空荡荡的花盆又无情地提示他，慧娴早已如长寿花般香消玉殒了，只给他留下无尽的思念与悔恨。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老张的思绪。打开门，老朋友童斌捧着一盆长寿花走进来。这盆长寿花开得正艳，粉红色的花瓣从花心向外渐次铺开，紧紧簇拥着中间嫩黄色的花蕊。花团挤挤挨挨，把肥厚的深绿色叶片掩在身后，一看就是被精心养护过。触景生情，老张的眼泪哗啦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慧娴当年嫁给他的时候，也娇艳得如同这盆花一样，是他太无能了，他把心爱的花儿给养死了。
“老张，慧娴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要多保重身体。”童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老张点点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两人在客厅坐下，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童斌，这些天我一直无法释怀，慧娴跟了我这一辈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早知道我给不了她幸福，还不如当年把她让给你。”
“老张，听你说这话我真想替慧娴揍你一顿，你知道你在慧娴的心中有多重要吗？当年但凡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退出。还记得我有一次不小心砸了你的脚吗？其实，那根本不是事故，是慧娴求我帮忙演的一场戏。当年她对你一见倾心，但你当时很高冷，她求我帮她制造一个与你熟络的机会，于是我们两个就设计了那场砸脚的戏码。”
“那次事故我的脚差点就瘸了，是慧娴的主意？”。老张诧异地说。
“主意是慧娴出的，力道是我把握的，慧娴是让我给你制造点小伤，她就能借包扎的机会接近你。但我当时看着慧娴对你这么用心，嫉妒得牙根都痒痒，下手自然就重了些。我想着如果你真瘸了，慧娴也许就放弃你了。后来慧娴还为这事很长时间都不理我。你小子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娶到慧娴这么贤惠的媳妇儿。”
“是啊，要不是慧娴，我早死在那场械斗中了。”老张的目光穿过窗户回到了1985年，当时他也从一建公司调到了热力公司，新公司待遇高，活也比较轻巧，他们的日子眼看着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那天，单位有人打群架，正在值班的老张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棍不省人事。
混战还在持续，没有人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个老张，120赶来的时候，人们只顾着抢救流血比较严重的人员，等慧娴赶回来的时候老张还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大夫出身的慧娴知道此刻老张已经是脑震荡，任何的晃动都会直接要了他的命，于是她紧紧护住老张的头，指挥大家把老张抬上担架等待救援。到了医院，见抢救的护士不紧不慢，慧娴夺过他们手里的针剂，直接加入了抢救队伍。一个星期后老张才醒过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脾气暴躁见人就打，所有的记忆全部丧失。
大夫说像他这种情况基本很难恢复了，慧娴却不放弃，衣不解带地陪伴着他。他头疼发疯的时候连抓带咬，慧娴就紧紧抱住他任他撕扯。在那段时间慧娴身上添了很多疤痕，让老张每每看到都会倍感愧疚。
在慧娴的努力下，老张逐渐恢复了记忆，但却基本丧失劳动能力。工作无法继续下去了，更不幸的是公司认为老张的伤是打架造成的，不予以认定工伤，住院期间工资不予以发放，医药费不予以报销。他们刚有起色的家立刻又坠入深渊，一家人仅靠慧娴那一点微薄的工资度日，这样的日子一熬就是5年。
那时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就连闺女想吃个土豆丝，老张都没钱买土豆。慧娴工作之余白天帮人抄稿件、晚上还加班做一些手工。好在经过不懈坚持，老张的工伤认定终于下来了，单位补发了工资和伤残补助，老张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他们家这条在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船，终于恢复了正常。
慧娴走了之后，老张收拾给她带走的衣服，她的衣服少得可怜，她从来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哪怕后来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她也是只喜欢给老张买衣服。她说自己个子矮，穿啥衣服也不好看，老张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给老张买钱才不浪费。
老张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慧娴生病后我家里没车也不会开车。只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慧娴往返。记得有一次下大雨，路特别滑。我骑着车，慧娴坐在后面，我生怕摔着她，骑得特别慢。可她却一直安慰我，说没事。”老张的眼眶红了，“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她好起来，给她更好的生活。”
更让慧娴伤心的是女儿张青，女儿为了国外的项目，迟迟不肯归国。老张多次打电话让女儿回来看看母亲，可女儿总是说项目到了关键时期，走不开。慧娴在病床上，总是念叨着女儿，盼着能再见她一面。直到慧娴去世，女儿都没能赶回来。
慧娴怕孩子在事业和亲情之间两难，总是选精神状态好的时候给孩子打视频，为了掩饰苍白的肤色，一辈子没化过妆的慧娴竟也学会了化妆。明明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还强打精神跟女儿说治疗效果很好，她有信心抗癌成功。女儿寄过来的补品她吃一口吐一口，却仍然告诉孩子补品很好吃，吃了补品状态好多了。
他搞不明白，这些九零后们是真的思想单纯还是天生冷血。视频的时候张青当真看不出来妈妈是在强颜欢笑吗？那些冷冰冰的外汇真的就能代替她尽孝吗？她有没有想过，母亲的胃还能不能消受得了她那些珍贵的补品？“希望她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吧！”老张心中想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项目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肯见。”老张的语气中充满了气恼与失望，“慧娴临走前，还一直替女儿说话，说她不容易，让我别责怪她。可我怎么能不怪？我怪自己没本事，没钱给慧娴更好的治疗，没能力让女儿回来；我也怪女儿，太狠心，太自私。”
童斌听着，心中满是心疼与感慨。他握住老张的肩膀，说：“老张，别太自责了。你已经尽力了。慧娴知道你对她的好，她这辈子能嫁给你，一定很幸福。至于孩子，也许她有自己的难处，等她回来，好好跟她聊聊，别让误会越来越深。”
老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知道童斌说得有道理，可心中的愧疚与气恼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他只能在回忆中，一遍遍地思念着慧娴，也盼望着能与女儿解开心中的疙瘩。
3
张青从国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的时候，慧娴已经变成一把灰，静静地蜷缩在骨灰盒里了。无数个夜里，她对着母亲的遗像嚎啕大哭，她不敢想母亲是怎么一个人拖着病躯熬过一个一个漫长的夜晚的。她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她真信了医生的母亲至少还有五到十年，她想做完这个项目拿了奖金就回来陪母亲。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母亲带着遗憾走了。
老张交给她一封信和一个妈妈的日记本，打开信封，偌大的信纸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向前看”。她怕女儿为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愧疚，用尽最后的力气帮助女儿走出阴影。
日记本已经脆弱不堪，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1995年1 月1日，我的宝贝出生了，从这一刻起我有了一个神圣的身份----妈妈。她那柔软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指，我心中荡漾着万般柔情。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尽全力去爱她，把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给她。”
“1995年3月12日，闺女出生时，左脚大拇指上多了一个小肉指，大家都建议给她切了，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挨一刀，我好难过。闺女啊，你可知道这刀剌在你脚上，疼在娘心里啊。”
“孩子学会走路了……”
“今天是闺女十八岁的成人礼，看着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我感慨万千，十八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过完这个生日，她就要离家追逐自己的梦想了。我舍不得她离开，但她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作为母亲，我能做的只有默默站在她身后，做她最坚强的后盾。孩子，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家永远是你最温暖的港湾，妈妈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
……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我知道自己挺不了几天了，我好想张青啊。但我知道这孩子一向要强，她不回来一定有回不来的理由，我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
“今天我拽着张大夫的手，求他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张青还在国外，我要是走了，建设一个人该多孤单。我不甘心、不甘心……”
张青去给母亲烧百天纸，回来的时候发现老张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睡着了，他一只手垫在头下面，一只手搭在母亲的遗像上，早已见底的红酒瓶贴着父亲的脸斜躺在桌面上和父亲说着悄悄话。母亲在相框里看着父亲，凝固的笑容里带着无限的怜惜和幸福。
“爸，起来去屋里睡，爸、爸……”张青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终是没有唤醒老张。张青想让老张去床上睡，却发现老张早已没有了呼吸。她瘫软在老张的脚下，抱着老张的腿放声大哭，趴在桌子上的老张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子欲养而亲不待”张青终于理解了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悔恨和无奈。
老张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他把慧娴弄丢了，他去找慧娴了。
2025年5月5日，立夏，在这一天，张青成了一个孤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