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淬火蓝布21

        第十章 殇父(中)

礼毕。他缓缓走近父亲床头，透过朦胧的泪光，俯下身仔细端详着父亲那张亲切、熟悉，而且透着骄傲和些许歉意的脸庞。然后，目光落在父亲一直压在枕边的那块跟随他几十年的蓝布上。

他慢慢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死死地攥着。粗糙的纹理像无数细小的沙砾，硌着他滚烫的掌心，也摩擦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父亲临终前那句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冻坏了吧？”如同魔咒，在耳边疯狂回响，与四十年前风雪夜的呼啸重叠，将他拖入无底的冰窟与熔岩交织的深渊。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回荡。身体蜷缩下去，脊梁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彻底砸弯。

他死死攥着那块蓝布，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慢慢捂在闷闷的胸口，像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然后他双手捧着、目光盯着，将那块蓝布轻轻展开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缓缓垂首，额头抵在那块同样冰冷粗糙的旧布上。坚硬的冰凉透过皮肤直刺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团焚毁一切的烈焰。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撕裂了喉咙，从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那不再是野兽般的悲鸣，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带着血腥味的嚎啕！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调，如同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声带，在狭小的房间里绝望地冲撞、回荡，撞击着四壁，也彻底撕碎了他所有强撑的冷静与克制

“爹——！” 那一声嘶吼，像是从灵魂的裂隙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哭腔，带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和刻骨的思念，几乎要将声带彻底撕裂！

“爹啊——！！”

“您…您怎么…怎么就走了啊爹——！”

他语无伦次，额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反复磕碰，每一次撞击都带着自毁般的疯狂，留下刺目的红痕。泪水决堤般汹涌，滚烫的液体疯狂地砸落，瞬间浸透了手中那块粗糙的旧蓝布，也洇湿了冰冷的水泥地面，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您不是说…不是说天塌了有您顶着吗…爹…您起来啊…您起来顶给我看看啊——！”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嘶吼，仿佛父亲只是躲在了某个角落。然而，只有他破碎的回音在回应，冰冷而残忍。

“我…我还没让您过上好日子…还没带您看够北京城…还没…还没听您多骂我几句啊爹——！” 悔恨像毒蛇啃噬着心脏，他攥着蓝布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这承载了太多生命的布料彻底揉碎。

“您捡我回来…受苦受罪一辈子…我…我拿什么还您啊爹…拿什么还啊——！” 巨大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在空旷的荒野里失去了唯一的灯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空荡的房间成了他最后的、无人知晓的祭坛。那块褪色的、浸透了滚烫泪水的蓝布，成了唯一的祭品和见证。它不再仅仅是一块包裹弃婴的破布，它是父亲沉默一生的具象，是他灵魂深处最深的烙印，是他必须用余生去背负、去解读、去偿还的——最沉重的勋章与债务。

不知过了多久，嚎啕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的力气仿佛随着泪水一同流尽。他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那块湿漉漉的蓝布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紧贴着那颗被悲伤和悔恨反复蹂躏的心脏。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军装传来寒意，却无法冷却内心的灼痛。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将冰冷的光斑投射进来，切割着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悲伤的泥沼中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