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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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娘，神州赤县人，燧人氏之苗裔。尝师太玄山南宫长阳，凡七载，得师宝有三焉。一曰“不平剑”，二曰“流星蝴蝶镖”，三曰：“碧斧素钺簪”。
何谓“不平”？此剑长仅尺许，赤色翠芒；素封鞘内，能应时而感，闻“大不平”则悲鸣不已，直欲冲匣矣！“流星蝴蝶镖”若何？蝴蝶其形，应感而发。且镖刃中分，若蝶之触须，随机应变，分进合击，翩然一现，既而疾若流星，无不中的也。
至奇诡者乃“碧斧素钺簪”，其一则为饰，恒着英娘之首，轻薄如棉丝蝉翼，不得已而用之，则厚重千钧，挟风雷之声作如不胜衣状之“蹁跹舞”，电光火石之际，则所向无不分崩离析，虽岱岳之尊不能幸免也。二则作“流星蝴蝶镖”之悬柄。“斧钺簪”之斧钺同处一端，平分左右，碧斧若偃月，青光闪耀，素钺似团霜，寒气凛人；另端一孔，其下十二只蝴蝶镖悬垂矣；平日静守，蝴蝶镖连珠抿翅恒垂以素色，一但动脱则张翼七彩而奋飞，至若单出、双击、纷纷然星罗、棋布，合围、剿杀，则唯英娘从心所欲也。
一日，长阳宫主唤英娘曰：“吾与汝虽则师徒名分，实为挚友。不平剑乃幻影壁中物，若未逢其主，虽得之无益也；吾素知汝近红尘缘薄，远清福份厚，奈何时也运也命耳。汝既寄意尘俗，吾何强之耶？不平之器暂托付于汝师兄白衣子，他日自然物归原主；余之镖簪本汝故物，今得长阳之气已与汝同化矣。”
有间，复叹曰：“夫物之为器，无论镖剑、簪环，皆动乎于心，发之正气也。汝之三宝，唯斧钺簪惊天霹雳，岂不慎乎？簪出之日，则红尘份尽，清福归一矣；顺逆权变，唯问心自择耳。”言讫，以目意会之。英娘天下无双，乃绝慧之人，不待多言。遂默然拜辞而去。
甫离宫，有白衣子飘然立于前。问曰：“何之？”答云：“未知。”复问：“可容一送？”再答：“不必。”白衣子欲言又止，望英娘之影而惨然曰：“世人皆以玉树临风为美，风流倜傥是尚，奈何英娘，不世出之奇女子也！吾将往雁翎阁，沉不平剑于秋水，其可待夫？”
初，英娘栖止于大佳乡之紫泥街。有乡人疑而问之曰：“何方仙殊，遽降僻巷耶？”英娘笑曰：“安敢称仙，我亦凡胎俗身也。唯愿终老此间，不复他望矣。”或问：“字否？”答曰：“无之。”又问：“属意东庄王生乎？”英娘曰：“尚烦请致意之。”或曰：“王生家无恒产，徒有四壁；其貌不扬，一无所长；唯忠厚传家耳！汝果有意哉？！”英娘正色曰：“固我所愿也。”时人皆哂笑之。
既适王生，英娘遂隐斧钺簪。荆钗布裙，操作如俗常。越明年，秋八月，诞一女。夫妇甚喜爱之，因赐名珠儿。逾三年，王生因病亡故，珠儿时方垂髫。弥留际，生执英娘手曰：“生死有命，故无所憾；幸遇卿，足慰平生；奈何天不假年，唯珠儿……”言未已，泪如雨下。生以指示珠，英娘知其意，遂引珠至生榻侧，手始触珠儿脸颊，生臂猝然垂落，目瞑而逝。英娘嗒然颓坐，珠儿懵懂，木然而立。少间，惟闻儿莫名之哀啼骤起。
先是，英娘与紫泥街东郭担浆、西门炊夫相善，坊间多窃议之。邻媪谓英娘曰：“紫泥虽微，非议斯大。娘子天人，与引车卖浆者流相交，无乃非是乎？且焉置王生者何？”英娘曰：“世人所议，皆以己心之是非曲直度人，但正道而行，何因他人圭臬而测量己影之高低哉？汝所谓引车卖浆之属，实大隐于市者也。如担浆、炊夫，真高士也！英娘何幸，唯高山仰止耳。王生，吾自择之，虽忠厚传家终不能久，然吾属意，置之中正，恒不负心，略无他顾。何言无其地耶？”媪默然良久，叹曰：“吾之不慧，娘子高行标异，非吾所宜知也。”言讫，摇首而去。以是，英娘志愈坚。
英娘尝与东郭担浆宴饮于西门炊夫之脍炙楼。炊夫曰：“英娘虽则女流，识见胜强男子不知凡几，如担浆我等须眉辈犹不如也。惟一事不明，蕙质兰心何择居无名之地欤？”曰：“西门兄雅赏，实不敢当。窃以为，妩媚妖娆，作画于皮囊耳。深山璞玉委实良多，岂皆欲现于世乎？不得已为人所采掘，光彩明媚，或隐箱藏箧，或颠沛流离，或游戏股掌，或为标作的，其愿乎？其由耶？吾本微尘，愿混桑田；紫泥虽忽微，爱之少鱼而多虾，所谓桃源，不过如是，唯无名之处方能燕如也。”
担浆闻英娘之言而叹曰：“英娘所言甚善，固如是。紫泥原大佳之乡，奈何方外之地，为王法所规划，今虾米肥美，已然十税六七矣！”英娘愕然曰：“无乃谬耶？非十税二三乎？”炊夫笑曰：“十税六七事小，人心不古斯大。且有司巡盘稽查，妄作威福，紫泥之虾米几欲为饕餮所尽吞矣。”担浆亦慨然曰：“饕餮贪食，人所共知。曩日尚有田良坐镇大佳，不期田良称病去职，以是紫泥不堪，虾色黯然，人心扰扰有日矣。”
言次，忽闻鸡鸣狗吠之声。遂透窗以视，惟见街心熙攘嘈杂，有吏“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时见桌翻椅侧，果蔬凌乱；一悍吏耀武扬威，一臂上举左指右画，一脚下踩若有物，凝视之，则一老叟伏卧其足下矣。英娘不觉无名火起，遂厉声斥咄曰：“胜地佳乡，安敢如此？！”
吏闻声四顾，一无所见。方是时，英娘飞身越窗而出，众人为之骚动，有间，寂寂可闻落针之声。吏勃然大怒，以手批英娘颊，英娘侧首飞脚，正中吏之腹心；吏顿踣于地，继而挣扎起，似饿虎猛扑英娘。眉睫之间，英娘以二指扼其咽喉，另手欲搀扶卧地老叟，始触觉凉，遂以指探鼻息，已然气绝矣！英娘怒不可遏，向吏怒喝曰：“真忍人也。翁气绝已久，何以足践踏之？方外果无王法哉？”是时，吏白眼外翻，股颤筛糠，溺尿淋漓矣。
俄而，掌声雷动。英娘遂收指弃吏，回身问于众人曰：“一叟耳，犯何法？以至于斯！”或曰：“吏课税六七，叟售果方得钱二三，无以与之；吏怒，垢詈复推搡之；叟趔趄，复加之足，其伏地挣扎又遽踏其首；众惧其势，莫之敢前。”英娘悯然曰：“白首翁自食其力亦难，未加优恤，何忍课其重税耶？虽众目睽睽，何异冰刀霜剑之助刺哉？！”众默然，无以对。倾之，若自言语：“得无眷属乎？”惟闻身后有人叹息曰：“叟鳏居有年矣。何来眷属？”回首视之，则东郭、西门俱立其侧后多时矣。
英娘怒甚。遂以指点吏曰：“汝无爷娘哉？！叟，汝衣食父母之其一，何不肖如斯耶？妄自虐杀，无乃偿命乎？”吏闻言，胆裂舌结，欲言语，则如鲠在喉，喉隙若有声，颇类犬，惟“呕呜”不已。
方是时，忽见有数十骑自西北卷尘而来，众惊震，倏忽作鸟兽散。东郭、西门异口同声曰：“涂飞来矣！”复视英娘，立而睥睨之。二人急切间难以避嫌，遂强曳之去。三人甫于脍炙楼坐定，但见街心十余骑绕叟尸而盘旋。有顷，一骑类首领者下马问询前吏，其间，人喧马嘶，往来叫嚣。移时，携前吏望东南绝尘而去，弃叟尸不顾。
西门慨然曰：“若田良在，宵小何至横行如斯！惜乎自郡守巡视大佳，良旋称病去职，一何遗憾。”英娘闻其言，惑曰：“田良者何人，果能安佳民乎？”东郭曰：“田良，正人而异士也，亦常见其带剑，恒未见之出鞘。坊间传云，剑出则身死矣。”英娘闻言，甚异怪之。正欲诘之因由，忽而，西门愀然变色曰：“祸事非小，英娘宜速避之去！”英娘问曰：“何祸而远走？”答曰：“谚云，牵一发而动全身。祸事或不足惧，然祸人却足畏也。”曰：“何谓耶？”东郭曰：“西门所言甚是。涂飞坐镇大佳，眼线交织，密探纵横，虽飞虫不能隐其形迹，况大活人哉？！且街有臧否，真小人也，谨宜防之。”西门颔首然之。
今王生既殁，东郭、西门俱来吊唁。事竟，除服。逾月，无他异；未几，珠儿于门外戏耍为强人掳去，英娘方寸骤乱如团丝，不能理。是夜，有飞羽射书于轩窗，遂燃灯启观之，则无稽岛支离豪之手书也。云：“珠儿雅妙聪慧，欲配其侄支离魄为童养妻，奉金、致书、拜上；果欲来救，则必汝一人登岛，云云。”时有一纸如便笺于书尾飘于地，捡视之，则银票“十万金”！英娘卒读，既惊且怒复哀，心益乱。比晓，心系珠儿，未及盥洗，不自觉竟散发徒跣往奔脍炙楼。
适逢东郭、西门与海蜃子坐谈，东郭、西门见英娘而大惊。东郭曰：“旬月之间，何憔悴如斯耶？”遂出箭书以示。西门跺脚曰：“无乃欺人太甚乎，如之奈何？”蜃子甫见英娘，悯然恻隐。问曰：“汝意若何？”答曰：“支离豪言，必吾一人登岛，避无可避；无他，唯只身独进耳。”言次，隐约闻铮铮之鸣，英娘诧异曰：“此不平之音也，吾剑至矣。”蜃子遂解剑与英娘曰：“不平得遇故主，何不平之甚耶？悲夫！”问蜃子方知白衣子赠剑事，英娘叹息曰：“不期复见不平于当下，幸也非？”至是，东郭，西门始知英娘乃红线，隐娘之属也。
翌日，英娘峨髻素裳于脍炙楼别辞东郭、西门及蜃子。临行际，忽谓西门曰：“尝闻兄有秋水寒烟剑，可否借我一用？”西门闻言，大笑曰：“向日未识英娘真身，今日事，秋水寒烟得其主矣。遑论一剑，虽西门之命，但英娘所需，可即时取也！”东郭闻其言曰：“壮哉西门！惜乎仆一无所长，惟奉丑酒三爵，以壮行色！”英娘感泣曰：“肝胆映雪，夫复何言！”遂满饮三爵丑酒，背负双剑，疾若流星赶月，踏云逐风，望无稽岛径投而去。海蜃子望英娘背影，惟嗟讶不已。
佳梦峰，蝶池畔，游魂涧下蛛蛛兰。
珠儿为支离魄所害，且弃尸于游魂涧，精魂已然化卉。英娘伏涧大恸，万念俱灰；东郭、西门相对无言，凄楚难以名状。良久，东郭仰天长叹曰：“虽手刃仇雠，奈何珠儿已矣！且复结怨于支离氏，英娘得无宁日乎？”西门忿然曰：“此必涂飞之谋也。尝风闻有臧否小人密告于涂，不期涂生匪智，行借刀杀人之计，复收鹬蚌相争之利，实刻毒残忍之极也。”英娘收泪止泣曰：“吾本遁世方外，择一俗子以终老。以是隐斧钺之簪，明乘物游心之志；诚非行异于人以博视听也。奈何四海之大，竟无以安寸心。果红尘福薄，江湖份厚乎？噫！且将无用之身挈行有益之事，庶几不负蜃子之大恩也。”
东郭问曰：“英娘欲何往？”曰：“吾闻蜃子于海楼结会，至期八方云动，四海风从，支离疏及其子威、丰、猛、强、美等势必与会。英娘虽不才，愿以涌忱以报蜃子也。”西门曰：“善！英娘且先行。白衣子，我与东郭之故交，昔日尝行“秋水流瓮”事。今吾共东郭同之秋水雁翎阁，见白衣子别有交待，届时会同偕行，不日，必复见于海楼也。”遂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初，无稽之东有狡山，距狡山之南百余里有谷曰“温柔”。时值暮春，百花竟艳方盛盛，万英落红正迟迟。十里许温柔谷道，两侧风帘翠幕，其间参差横挑、斜逸出十万面酒幌，幌分五彩，斑驳斗艳。且有莺歌燕舞，戏蝶穿花；真个是浓酽酽欲界仙都，意畅畅极乐道场。
谷口切近有桃林数亩。灼灼之畔，芳甸其上，有一匹白马兀立焉。凡七昼夜，但闻莺歌燕语迎招缤纷之声，却未见天南地北有进无出之客也。时近正午，但见一红衣女子望谷口而来，骤然间，白马腾前蹄而嘶鸣，声若龙吟。女惊而止步，瞩目白马有间，颇惊诧，略迟疑，径入谷。
既入谷，无他异，惟见一株古柳立道侧，其形若画中物，观之颇雅。其下一面馆，馆首挑一陆离面幌，上书曰“无遮面馆”。女诧异之，方欲驻足以观，适有小二出迎曰：“敬请雅赏！”视之，则一“皮笑肉非”之人。细审之，其面至厚，润若猪油，实类塑胶焉。女甚讶异之，曰：“馆有何面？”答云：“千人千面，应有尽有。”
女不明所以，正欲诘之，忽闻馆内人声鼎沸，间有笙箫，混以酒令；不觉随小二移趾馆内，蓦地寂然，犹如无物，而店门虽小，其内甚大。馆内居中有铸铁曲柜，其后立一女子，眉宇春风，妩媚妖娆；柜前一桌有二人据之，一人面戴黑丝，密不透风，一人脸着白纱，难辨雌雄；曲柜侧近立一人，油彩花面，墨眉泛彩，朱口殷红。余则空旷，惟空桌虚凳，若有待焉。
红衣女子略无所惧，择一近门之桌端坐，即释其背负双剑置于桌面曰：“小阳春一碗。”曲柜后女子嫣然一笑，正欲答言，忽闻黑面曰：“阳春已矣，且食八月枣一枚！”言竟，一枣核镖自其口喷射而出，径击红衣女子面门。但见女冷然一哂，轻舒二指，若有捻，则枣核顿作齑粉！继而，女暴起，剑落，一蝶栩然似流星，白面惟觉眼前一霎灿然，则蝴蝶镖深嵌梗嗓矣；复视之，黑面中分，内里扭曲苍灰，令人作呕；白面臂上举而五指下探，其腰间坨坨焉。细审之，则锋簇、葛针，俱颖芒外现于革囊，引而未发焉。红衣女之机敏果决，实令人击节叹赏也。
曲柜内女子大骇，惊叫而远避；小二龟缩于桌底，既而蹦哒若脱兔，竟不知何之；花面震恐，仓皇欲遁。甫逃数武，女反手一挥，秋水寒烟剑劈油彩；回首视之，花面委地，油彩之下，居然冠玉少年也。红衣女见少年而惊呼曰：“万古刀！何以在此？”“师姐，我……”言未已，赧颜垂首，继而独怆然而涕下。
万古刀者，南宫长阳之徒，英娘之师弟也。是时，英娘星眸莹莹，几欲泪泫。少间，复诘问之：“我见离坚白而知汝必在斯，何期花面而油彩，且避以去，何耶？尝闻温柔谷即为英雄冢，如万古刀者，入谷亦磨损如是乎？！”少年凄然曰：“我乘离坚白至温柔谷本欲诛贼，奈何为贼所戕。残喘有日，实苟延以待将来也。见姊方知，温柔之“醉乡”即吾之望乡，一媚魂尚不能制，何言平销金蚀魄之温柔谷耶？今既负长阳之鸿烈，复弭平生之壮志，其不死何待耶？！”
英娘闻其言，惑曰：“媚魂为谁？”答云：“温柔谷后仓之小谷主，司醉乡酒肆者也。初为其惑，继而为其所制，终为其奴。大丈夫悔不当初，既屈之不能复伸，其命也夫？”英娘闻言，若有所思，既而抚慰之曰：“既明其理，何作斯想？可速回长阳，别作计较。”少年惨然一笑，遂于怀中出一刃，观之约指许长，至薄极幽，隐约有荧光闪烁，又曰：“斯刃名万古刀，吾名亦万古刀。曩日，此刀长可五尺余，浑厚遒劲，白虹若云团浸润其上，一何光彩！试看今时，形容猥琐，一何黯淡！离坚白，吾之宝也，我死其即属姊，冀有以助。弟去矣！”言讫，陡然横刃，刎颈而亡。
英娘伏尸哀哀，潸然泪下。哭移时，起而仰天喟叹曰：“悲夫！万古刀，得其刃而失其势，惜哉！万古刃，遇其主复夭于途，磨损精粹，同归于泥，其来乎？其往欤？”遂瘗万古刀及其刃于谷口之桃林，离坚白若有感焉，哀嘶者再三，英娘拢其辔，则缰为之尽湿矣。
英娘感慨系之，谓离坚白曰：“汝颇思故主否？噫！物人交感，其致一也。惜乎万古刃折锋于温柔之乡；生花之笔尝点染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诚然如是。然何悲于离，为神骏当腾云，何哀泣耶？且随吾英娘搏风击浪，踏坎平坷，庶几不负汝坚白之志！”
白马闻英娘言，若会其意，旋即腾蹄长嘶，继而抖擞，如箭之在弦。英娘遂一跃而起，跨“离坚白”而出谷。是时，云裹霹雳，风挟激荡，海楼方向已然雾漫漫而气腾腾矣。
既出温柔谷，“离坚白”追风踏浪，一日何止万里也。正风驰电掣间，忽见大川阻路，英娘本欲提缰横渡，俄见一独木横跨川之两端，有民蜂屯蚁聚，往来络绎不绝，熙攘嘈杂，时闻有落水哀呼“救命”之声。复视之，川心及其两侧人畜无别，遑论老弱，漾浮水上者甚众。细审之，往来两岸之民皆敦厚以惧怯，羸弱而菜色。距独木桥约三里余，有桥若长虹卧波，其道甚夷，其上甚旷，影绰有人而骡马软轿居多焉。
英娘讶怪之，遂控辔缓行，至独木桥首，下骑而询于一叟曰：“老丈安，何一川而分作两途？此木窄狭以人众，往来倾轧，且溺落者无算，犯险以冒死；彼道平闊而人稀，且轻骑以简从，何耶？”叟见问，若有避，勉之再三，始细声曰：“吾本沟壑之人，旦夕有死而已，复何惧怯哉？然汝不明风俗，且将遭劫，何问为？”问：“何劫？”叟方欲言，俄见一吏自桥首一凉亭出，以手中鞭点指英娘曰：“此独木为人道设，畜类焉能横行？”英娘闻言，心中不悦，遂回敬之曰：“孽畜横行有日矣，汝岂不自知乎？”吏震愕，既而挥鞭向英娘，英娘凤目凛然一立，眉宇间英气如刀，吏见而为之慑，不自已臂软鞭垂，继而胁肩谄笑曰：“固知娘子非常之人，唐突，唐突，恕罪！恕罪！”
英娘正色曰：“汝虽小吏，本为良家驹，何至公田而撒野如是耶？尝闻六扇门宜修私德，其天道之深意乎？今独木、虹桥并渡，汝所司者为公耶？肥私欤？”吏闻言，既惭且惧，嗫嚅曰：“公，公益……课……课银，而……而已”吏言甫落，众议汹汹：或曰：“此独木源自天然，何公营而中饱私囊耶？且虹桥阳关，坦直不与民利，以独木蚁众之脂膏以养虹桥之尊优，居心何耶？”或曰：“有司尝言，取之于众用之于众，但取于众，多肥于私，非沽名而钓誉哉？”或曰：“民苦斯桥久矣，奈何大荒州尹费氏威权日重，乾纲独断，蚁民之疾苦，其谁见耶？”或曰：“生民虽艰，未能习太上之忘情，朝作暮息，往来交通以奉上下，即无常时有亦难骇于心目，况素常之溺亡而漂尸浮游哉！”
吏闻众议，慌甚。忽而叱咤曰：“尔等欲造反乎？”霹雳一言，宛如棒喝，众为之肃然。有间，或避而去；未几，众已散大半。英娘慨然曰：“今海晏河清，如日中天，何轻言反易耶？且众辛勤，何不集众财另造通途欤？”众闻其言，又散七八。或曰：“果腹尚难，何来余钱以集资耶？”或云：“岂不闻修桥补路双瞎眼故事？非不知康庄之道坦荡，但恐善行而恶报也。”英娘闻其言而闷闷，既而问之于叟曰：“溺落时有，游尸浮川，惨怛塞于目，呼救盈于耳，何不见施之以援手耶？”答曰：“援一手而失之身家性命，若有讼，则有司必断之施援手者恶意助其溺水。如是，其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且自保犹难，岂暇他顾哉？！”
英娘闻其言而太息曰：“人心之不古，其自上而下乎？虽然，目睹耳闻实惨怛于心。吾虽不明所以，但行正道，不问前程而已矣。”言讫，默然良久，曰：“此大川东南向，约九十里余有山曰“烬山”，烬之余脉有燧木，其色灰白而中空，以指叩之有良桐清音；无论枝干，相摩而燃，且温热无焰，弥珍而难求，以是价颇昂，可市以金，金复化桥以广渡众人，老丈及斯民其有意乎？”叟闻之大喜曰：“果如是，汝功至伟，不啻造无量之浮屠也！”英娘曰：“无量诚不敢期，从心而已矣。”忽而小吏笑曰：“果然，愚氓可与乐成，而难共虑始，古人诚不我欺也。”英娘曰：“人云亦云，大谬不然！非元元不能始虑，实民纤弱之质犹如禾苗初萌，宜施之春露甘霖以滋养，实不能承风狂雨暴之击打。且有司动辄曰狩曰牧，实寡廉而鲜耻，率兽以食人者也。”
闻英娘言，叟及吏皆默然。有顷，叟忽而曰：“向日，大梁客亦尝作斯语，然何谓率兽以食人耶？”英娘曰：“人畜之中庸，神鬼之分际，狼子而野心者也。”，甫闻“大梁客”，英娘甚惑，因而问之于叟曰：“大梁客何许人也？”叟云：“天地良心，负知遇之重器，实不敢欺心者也。惜乎英雄逢时得势，然未得其主耳！今日之大梁客确乎为真，昔日之信陵君定然是伪也。”英娘闻叟语若有所思。顷之，谓叟曰：“燧木化桥事宜速行，迟则生变矣。”叟曰：“喜大普奔之盛事，焉有不从。”英娘拜别，即纵“离坚白”踏波生尘，如履平地；其飒踏若雪卷红云，一掠而过，众仰首以观，惊为天人。
既至海曲。远望蜃楼矗沧溟之波，入九天之上，具擎天架海之势；距其三百余里有海市散作七星之状，海上人间，市井繁华，尽无中生有之妙；市、楼之间有七彩虹桥属连焉，于昼掠日之耀，至夜则夺月之皎也。
英娘观有时，叹赏曰：“蜃兄玄思，妙至毫巅；虽由人作，宛若天然；玄之又玄，诚众妙之门也。”少间，守静以谛听之，隐约有金戈互击之声，而背负双剑有跃跃欲试之意。英娘不觉心头一凛，既而以玉指若触琴弦状抚“离坚白”之颈上鬃毛曰：“蜃兄祸事近矣！此一去非为趋吉，乃是赴凶劫蹈恶浪，汝惧也非？”白马恍惚间为一股浩然之气所催，若有感恻焉，顷之，不自已竟双目泪流。骤然间，人立而长嘶者再三，继而翻蹄亮掌，若离弦之羽箭，穿风透浪，径射蜃楼而去。
是时，支离玄贞居楼船之高，俯瞰蜃子于海以下。支离疏犹记昔日无稽杀子屠孙之仇，正自叫嚣，问英娘于蜃子，且大放厥词，出言多有不逊。方聒噪间，英娘乘“离坚白”乘风逐浪而来，然人未至，声已近，一声“蜃兄勿惊，英娘来也！”，令海蜃子方寸间热浪腾涌，几欲泪泫。蜃子未及答言，支离疏执“阴阳绝命锤”自楼船一掠而下，径袭英娘后脑。蜃子惊呼间，英娘一个“鹞子翻身”，双剑齐出，一记“平分秋色”，即斩落支离疏双臂于楼船之下。
支离玄贞大怒。遂施“支离三点指”绝技，“六指”指眼遽张，蜃楼于瞬息间崩催。灰飞烟灭际，支离氏父子刀枪并举，如狼似虎直扑英娘。英娘毫无怯惧，秋水寒烟剑“一剑霜寒十四州”，“不平刃”赤色飞焰，翠芒陡长，未几，即断支离疏之头，但见其首几番沉浮，继而回流湍荡，漩涡其尸及首于海心之内。支离兄弟见之，血灌瞳仁，旋围英娘于核心，为免误伤“离坚白”计，英娘早弃白马而行“凌波御风”之功与支离氏往来厮杀。斗正酣，唯见一艨艟自西北天际，疾若鸷鸟浮荡而来。渐近，一袭白衣似玉树临风立于船首；其侧后一女子，身着红袍若赤焰流霞，随风漫荡，飒爽无匹，俨然“英娘”也；船心一白马，素色如缟，惟首心具红斑，樱珠大小；舟尾端坐二人，乃东郭西门也。
白衣子见英娘一时恍惚，正欲回视，惟觉剧痛钻于心室。垂首下视之，则一剑如白虹自后背贯胸而出；俄而，血标红线，适逆风回扫，嫣红其色，溅之于白衣若雪地梅开。白衣子方错愕；此际，蜃子若苍鹰击殿，旋至艨艟，大呼“兄长！”是时，支离玄贞“三点指”裹波挟浪望艨艟而点，霎时骇浪惊天，人舟俱飞；蜃子于电光火石之间，一目骤放“青睐之光”，须臾化一青荷以承众人。少焉，二童所化青白双龙径袭蜃子，英娘见而怒甚，遂于核心“旱地拔葱”，继而“大鹏展翅”，于波山浪峰间施展“燕子三抄水”绝技，起落之间，置身青荷之上。腾挪之际，随手一挥，三支“流星蝴蝶镖”作品字形齐飞，半空忽而坠落一物，审视之，则一白狐也；复仰视之，惟见一团黑烟浪荡，倏尔竟奔无稽岛而去。隐约间，支离玄贞于浪鸣涛应中哀呼“狐儿，美儿！”
是时，白衣子呕血不已，堪堪不支。英娘托白衣子之首于怀哀泣曰：“何以至此而身殒？虽不与汝偕行，吾亦不愿汝遭此劫。”少焉，泣问曰：“恨耶悔？”曰：“有何恨，何悔之有？从心而已矣。果有恨，恨不能与汝并肩杀贼，若有悔，悔不当初，未能隐汝家烬山燧木之密，以致汝自伤根基，施惠他人。”曰：“何惑于支离美？”云：“见影而思故人，吾虽死无憾！”言已气绝。英娘痛彻心扉，时支离玄贞巨首化作鹰喙，袍袖舒展成垂天之羽，裹风挟浪望英娘俯冲而下。英娘避而不及，忽而一道白虹袭来，支离玄贞遂掠浪而起，却是蜃子右目所射之白芒助英娘。贞一击未中，复旋回再扑英娘，是时，英娘暴起，秋水寒烟剑“倚天而立”，不平剑“横锁寒江”，三支“流星蝴蝶镖”翩然而飞。惟听惊涛骇浪间一声凄厉，但见支离玄贞喙断、羽落，双目及“六指”指眼俱盲。倏尔，支离德以蛇化带将贞卷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英娘“上下五千年”之必杀之威，一至于斯！
斯时，蜃子为青白二龙缠斗，支离德以“操蛇”伤其一目，兼顾及众人，化龙变形，元气已然尽失。至东郭直树斩杀支离德，德之黑白彘于半空中分，彘腹内金银珍宝倾如雨泄，尽落海底，东郭、西门及英娘环围之际，海蜃子气息奄奄，悄然漫漶。英娘垂泪曰：“天意至巧，何以弄人如是。几番热盈冷昃，何如致虚守静，千载寂寥耶？”蜃子曰：“英娘莫哭，吾将归去。白衣子、东郭、西门及汝英娘皆与我有袍泽之谊，非此一番，焉能聚会。果有一愿，望世间再无我蜃子太液玄精。”时东郭西门及“离坚白”皆默然垂泣焉，少间，蜃子谓东郭、西门曰：“英娘乃至正纯真之人，世无其匹。东郭、西门二兄宜顾之，惜之，善待之；离坚白原属公孙龙子……莫哭……好自为之。”言讫，盈缩漫漶，既而凝结成珠，莹洁若清泪；须臾，化作乌有。
是时，“日下璧以沉彩，月上轩而飞光。”一轮圆满渐悬于中天，正是暗流潜涌，明波涵荡，令人不觉意与梦别，魄共魂销。忽而，有笛声婉约，随风俯仰，既而“金戈铁马”，擂鼓铿铿；旋行云流水，雨过天青。视之，则月耀至明处，一弯荷舟悠然浮漾。舟心一人，抚琴啸歌，颇肖支离无尤；其侧一女，怀抱一紫色尺牍，另手执白圆团扇。举首望月，若有所思，意颇怅怅。
东郭担浆曰：“此莫非琴心三叠曲耶？”西门曰：“何以知之。”曰：“于秋水雁翎阁白衣子处闻之。”曰：“支离无尤从何得之，且怀抱尺牍者何人？”东郭颇不耐烦，曰：“已然与人无尤，关卿底事？！”是时，英娘默然良久，遽尔起曰：“此地海楼事竟，彼处燧木化桥未安；二兄长且寻舟缓行，吾乘离坚白之大川省视，下月上弦日复会于脍炙楼。”言讫，乘“离坚白”凌波逐风而去。东郭、西门望其影嗟讶不已。
远望长川有双虹卧波，英娘心下甚喜。遂默念道：“燧木化桥，果慰人心也。”近视之，一桥一如往昔，骡马软轿，人影绰绰；一桥于曩日独木处横跨两岸，人群往来熙攘，热闹非凡，惟桥首两端依旧梗阻焉。英娘诧异之，遂问于行人：“桥利交通，何梗阻如昔者耶？”曰：“日夜课银无算，焉能不阻？且二桥并立，此桥人众，课银亦巨，彼桥人稀，但见金篋银箱络绎不绝于途，由斯桥转运彼桥。时闻骡马哀鸣道侧，若不堪重负焉。”
英娘闻其言，甚惑之，曰：“此桥众资集建，关有司底事，何税之有？”或笑曰：“岂不闻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乎？此地隶属大荒州，州尹费氏曰仁者曰：大荒之内，唯我独尊；州境之事，惟命是从！”英娘愠怒曰：“是何言？初亦未与众共虑始，岂終乐收其成哉？方内果有是理乎？”言次，忽闻桥首众聚而扰攘。瞩目之，但见一男子怀抱婴儿，散发徒跣，手挥利刃于人群内豕突狼奔，胡砍乱斫。英娘遂“兔起鹘落”，劈手夺其刃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尔横行？”男子怒曰：“吾自寻死，与汝何干？”
是时，其怀中儿号啕大哭；审视之，儿面若粉茶新绽，且嫩手紧攥一鲜橙于胸前，而珠泪纷纷浸润其上矣。英娘见之，怜惜曰：“不顾自身，焉置妻儿者何？”男子若有感，忽而大放悲声曰：“朝出暮归，惨惨劬劳；年收三五，课银八九，且日籴一粟，岁还万石！平生所恨者，唯昔日以燧木化桥之红衣女也！”英娘甚讶怪之，诘问曰：“何恨之有？”答曰：“昔日过独木，虽窄以险其税亦少，今宽而坦课银尤重；窄以险有隔夜之粮，宽而坦无盎斗米储矣！”英娘闻之，竟无言以对。
顷之，男子仰天大笑曰：“或燕燕以居息，或惨惨而劬劳，岂如一纵而永逸哉？！”言讫，怀抱婴儿，分拨众人，望川而跳。此际，婴儿啼若长啸，直干云霄。众人惊呼而惋叹者有之，英娘恍惚间如梦方苏，一跃而起似霞飘云飞。惜乎得之婴儿而失之男子也。复回视之，桥首几许横尸，几滩殷红，几多血泪；众人唏嘘间，婴儿啼声不绝于耳；移时，妄死之眷属相继而来，惨号悲啼，声闻于天。斯时，英娘心中五味杂陈，少焉，怒吼道：“孱头之懦夫！既挥刀，何不手刃宝盖以下，食人之双口；擅残毒手无寸铁，望天而食之细民，无乃死有余辜乎？！”有间，问之众人曰：“男子居何乡，眷属何在焉？”或曰：“客居之人，贩蔬卖果之属，鳏夫而举目无亲者也。”
英娘闻其言，遂以单手环婴儿，以另手指示大荒州，誓曰：“费仁，吾必杀汝！”时有臧否小人隐于众，然见英娘神武，未敢遽发，鼠目游移有顷，其獐头即没于广众。是时，相关有司鸣锣开道而来，仵作验尸、行录文诸事。既而，查察复查察，依旧人畜无害焉。英娘悲愤填膺，遂怀婴纵马，望脍炙楼而去。
新月上弦，清寒如洗；脍炙楼内，明灭闪烁。英娘怀抱婴儿而入，东郭、西门业已相待有日矣。见英娘而惊问曰：“谁家子？”遂备述前事，西门曰：“斯儿欲安所归乎？”时儿方熟睡，甚安详，而手犹攥鲜橙也。英娘瞩目有间，心有所动，曰：“此儿无名少姓，握橙而亲，可呼曰阿橙。”东郭曰：“橙者，成也。莫如以名谐姓音，程可也。”西门闻其言而叹曰：“所谓山一程，水一程，英娘志向哪畔行？”
英娘曰：“所谓言必信，行必果。英娘不得已以此儿托付两位兄长，还望善抚育之。”二人颔首。少焉，东郭正色曰：“大荒尹，非常人也。果欲杀之，诚非易事。且杀一人而欲平天下，吾未尝闻也。其犹如扬汤以止沸，薪火不尽，徒劳无功也。”英娘曰：“兄言诚是，然尚无釜底抽薪之法，如之奈何？吾尝闻，杀一人或死，杀百人为长，杀千人任将，诛万人而王。且杀一人或不足以绝后车，然诚可以警将来也。非是，因袭成例，肆无忌惮，致日积月累，如费仁者万千，夫黎元者万万，复有何望哉？！英娘一命，唯自性从心，不为无益之虚名所累。有死而已矣。”
西门闻其言，抚掌曰：“善哉斯言！大行不孤，必有其邻。白衣子虽身死，秋水寒烟有所寄也！”问：“何出此言？”曰：“秋水寒烟乃白衣子精气所化，其固知不能与汝偕行，遂“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致还虚而合“道元”。以是，气之所附，形神兼备，虽死犹生，无往而不利！昔日吾与东郭同之秋水，良有以也。”东郭曰：“英娘一身，所系良多。既志坚意决，可试行之。昔日大荒尹费氏尝巡幸大佳，田良随侍护卫。吾瞩目观之，无他，尹以纱遮面，惟腹鼓若鏊，如孕者焉。田良所负之重器曰“刺魂”，传云其形剑类刀。或曰“刺魂”者，昔日曹沫、专诸、聂政、荆卿之属精气之所化也。人未尝见之现，吾臆测之，其威必至大也，英娘当留意之。”英娘曰：“誓犹在耳，箭之在弦，跃如也。”
是夜，英娘青衣入大荒。是时，州府如墨染，隙光难透。有顷，府衙内外，若有萤火漫游。既而，万弩齐发，刀剑交错，惟见“萤火”往来飘忽，忽而赤焰冲天，忽而明耀灿然。时闻惨呼哀嚎，然唯闻其声，未见其人也。移时，红光一闪，“萤火”匿形。
翌日，脍炙楼上。英娘曰：“大荒府衙果然甲层层，兵重重，其果未卜先知耶？”西门曰“非也。臧否小人匿影藏形，其有预非自昨夜始，况预警欤？且英娘虽夜行，然正正之气，堂堂本色岂为夜幕所遮掩耶？所谓邪不能胜正，然正正之色亦为邪气所乘也。”英娘曰：“如之奈何？”东郭沉吟良久，曰：“与其孤军深入为其所乘，孰若诱其至温柔谷，趁其回隐于中途而截杀之？”西门问曰：“计将安出？”答曰：“如此，如此，云云。”
是夜，大荒州衙一僻室，灯光如豆。一人垂首侍立，谓遮面之人曰：“事急矣，可速搬请大梁客。”曰：“昔日其自攫双目离我而去，今尚为我所用耶？”曰：“其去挂印留书，录诗曰“仗剑行千里，微躯感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君岂忘耶？”曰：“确否？”对曰：“田良一息尚存，则言出必不辱其行也！”曰：“善，汝便宜行之。”曰：“敢不为君肝脑涂地筹划之。”
既见田良，尹曰“一去经年，何其纤瘦耶？”对曰：“感念旧恩，实难忘怀，焉能不瘦？”有间，问之于尹曰：“闻君声色，颇丰腴，中气若鼓震，一何沛哉！”答云：“居其位即擘画千秋万代，宵衣旰食，不敢不肥。”少焉，尹复问于良：“恨吾否？”答曰：“不恨。”又问：“果然？”再答：“果然。”
先是，田良为孤儿，尹见而奇之，遂收作心腹。良慧而异能，尹益奇之。久之，擢其为“大佳长”，良感其知遇，遂剖肝沥胆，尝谓尹曰：“君之事乃吾之事，我之命为君之属也。无论咫尺天涯，必日夜砥砺，若新发于硎，为君锐身自任也。”言讫，自攫双目，誓曰：“宁教君负我三生，不教我负君一世！”尹微哂而纳其诚。久之，疑尹之行，遂辞以病，临别以“盲文书”遗尹。尹惑其无字天书，遂重金广求以解，始得“大梁客，信陵恩，云云。”
逾三日，适值月圆。大荒尹乘软轿出温柔谷，扈从百余人，皆彪悍亡命之徒也。田良为之首而重器加肩焉。方行里许，忽而赤华明耀，直欲夺月华清辉，惟见一女背负双剑立于道中，时闻有不平之声铮铮焉。女红袍赤焰，高髻昂然；“碧斧素玉簪”于青丝内寒芒隐约射冷翠之光，“流星蝴蝶镖”无风自翩，恍惚有蝶翼共震而铿铿然。良警而止步曰：“陌路相逢，闻铮鸣而知雅意，莫非天下无双之英娘至乎？”英娘冷然曰：“今日之大梁客复为昔日之田良耶？”曰：“田良已死，有大良客而已矣。”曰：“素闻眼盲而心亮，何期目盲复心暗者乎？”良笑曰：“尝闻英娘高义，汝既有涌泉相报海蜃子滴水之忱，吾岂能绝大荒尹知遇相感之恩哉？！”
言未竟，忽闻轿内叱咄曰：“养尔等千日，用在非常，何待焉？宜速杀之！”英娘闻其言，凤目一立曰：“吾所取者惟费仁之首级，妄动者死！”大梁客兀自岿然不动，众亡命之徒闻言而哂笑。顷之，齐声呐喊围英娘于垓心。是时，英娘业已暴起，秋水寒烟剑暴长若匹练，一记“秋风扫落叶”，但见人头滚落纷纷然。霎时，鸦雀无声。忽而，大梁客曰：“雄哉！秦王扫六合，不外如是。”言讫，亮“刺魂”之刃，身若清风竹影，向英娘而荡。英娘遂擎双剑以迎，刹那间，一如千兵万刃相接，一时月被云妨，金戈铿锵而山鸣谷应，费仁为之震恐。
移时，万籁俱寂。少焉，金鼓再震，惟见赤焰蒸腾，翠芒暴长；俄而，白光如柱，冲天而起，继而，黑气一道，急湍甚箭，直击英娘；此际，一黑影如鬼似魅自软轿斜逸而出，英娘见之而大喝曰：“费仁休走！”声起镖至，十二支“流星蝴蝶镖”若璀璨烟花，分进合击；顷之，触须僨张，直嵌黑影。是时，英娘避黑气不及，惟觉左肩一麻，继而痛彻心扉，几欲晕厥。恍惚间，黑影若飘忽跳跃，非人而类兽，惟腹圆如鏊焉。英娘忍痛一纵，斯时，大梁客反手一挥，“刺魂”遂化刀剑为钩叉，英娘略低首，刹时，高髻为其所钩挂，英娘心下一慌，急剑交单手，以右手拢青丝。触之，则“碧斧素钺簪也。”千钧一发际，遂负痛“双剑合璧”以抵“刺魂”，右手拈斧钺簪，催先天正阳之气，倾宇宙洪荒之力，望费仁而掷。惟见斧钺簪于半空旋舞有时，须臾，裹“往古来今”之怨，挟“三山五岳”之重，以冷翠之光偕素色银芒，舒展如轮，骤落费氏之身，于电光火石际霹雳中分：碧斧在上，开其颅，素钺斯下，裂其腹。凝视之，则费氏兽首而人身，详查之，则遍体饕餮其纹焉。腹心无他，惟脂膏山积焉。大梁客听声往扑，伏费仁尸身大恸之。有间，立而起，弃“刺魂”于榛莽，如释重负曰：“果然？果然！”遂自绝经脉，萎地而亡。
斯事经年，有樵子发其刃于深涧，瞩目之，虽锈蚀于表，而星芒隐耀其中焉。大喜之，以为宝器，欲携归，竭其力无少动，遂呼乡人数十青壮者以助，终无功。以是临重器而叹曰：“斯器非常，非拔山扛鼎之人不能为也。”其言竟而“刺魂”亦隐，因闻斯人其事，感于恩义，遂于“刺魂”隐处刻木楷书曰“田良之墓”。有好事者于田良自绝地立一碑，篆书云“大梁客”，后以讹传讹，竟“大梁碑”也。
是时，英娘亦中黑气之毒，伏地不起。幸而，东郭、西门先隐于道侧观察动静，虽不能助英娘，亦为其接应也。时月华清辉，皎洁如洗，遂舁英娘归。既归，英娘左肩红肿而坟起，东郭叹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苦来哉？且如之奈何？”西门若有所思，于室内旋走三遭，详察而细审英娘之伤曰：“此荼毒也。”问：“何谓荼毒？有解乎？”答曰：“荼毒乃费仁腹心脂膏之气所凝结，于费仁为供养，施之于人则荼毒也。解须蝮蛇之毒。书云，蝮蛇伤人则反侧，人为其咬而翻倒；以是反易，而知其可解费仁之荼毒也。”
旬月，英娘痊愈。一日，谓东郭、西门曰：“二位兄长善自珍重，英娘去矣。”问曰：“何之？”答曰：“烬山。”又曰：“红尘事竟，何以言归？”英娘笑曰：“杀一人诚不足以平天下，或可以安心也。阿橙，宜珍爱之，他日有缘，或可一见。”言讫，乘“离坚白”飒沓而去。
或曰，费仁死，相关有司于翌日入温柔谷而查察。费氏复作人形如素常，有司遂葬之以礼，费公帑十万贯；备极哀荣，凛凛犹生焉。
散道氏云：“壮哉英娘！天人之际，虽曹、专、聂、荆之徒不如也。知遇一人，遂杀身以成名，岂若发乎正阳之气，悲悯天下人而佚名者耶？惜乎英娘，实《子虚赋》内人。其累遭不测之风云，不孤而孤，诚独绝者也。费仁者，果非人也。饕餮无厌足，其人欲哉？田良者，天良乎？固知天良之墓（没），而碑（悲）凉者也。至若英娘乘“离坚白”终归于“烬”，其烈燧果尽也夫？”
横塘羽客曰：“夫须眉者芸芸，然遍览史册，瞩目当下，如英娘者几何？其历经哀、怒、憎诸苦，唯临去一笑，直欲令人莫名酸恻难抑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