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时代的忧思
在不知不觉之中,二维码已经悄悄全面介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你把手机取出来,扫一扫,像进行一个神秘的仪式。依靠扫码的动作姿态,你足以继续时间的延续性,譬如打开自行车锁,或者结账离开,在不断的扫码行为里,我们的日常时间得到延续,不至于被中断。看上去扫码已经构成了日常性的一个部分,但是问题在于,这个动作本身并不在人的理解之中,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技术和人的关系在历史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化。
把眼光放远一点,我们会发现启蒙时代以来的人类历史遵循着一道基本的线索踽踽前行,那就是人类在技术和理性的推演之中正在不断去理解世界,把世界的诸多现象纳入人自身的语言和理性之中。今天的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系统是被牛顿和莱布尼茨以降的技术理性所讲述的,在这场讲述之前,世界一度呈现为充满神秘性的空间,而自从人类理性开始为自然立法之后,世界不再是一个难以为人所理解之物。被称为理解的这件行为构成了人类和世界相处的基本方式,或者说,人已经不再愿意臣服于难以理解的世界之中。
建立于这种格局内的世界观发源于欧洲的人文主义传统,逐渐在工业技术和火药枪炮的簇拥下成为了后来的世界性系统。尽管知识分子一度指出理性对于现代社会将呈现为灾难,但这似乎已经成为了难以挽救难以改变的基本现实。
从表面上看,人类和世界的理解行为构成了一种彼此之间的和解关系。在计算机出现的早期阶段,从计算机语言到程序始终保持了质朴的理性精神,尽管计算机世界充满复杂性,但是一个受过基本训练的人能够在复杂的计算机语言中探寻到足以让人形成理解的部分。哪怕是再复杂的围棋棋局,始终建立在基本的围棋规则之上,或许你足以惊叹棋局之高明和神奇,但这恰恰指明了人和棋局之间的理解性关系。
早期互联网也是如此,从网页的搭建和超级链接的形成,再到对网址的输入,整个网络都能够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因此在最初的互联网年代里,个人网站的搭建几乎泛滥成灾,没有强大的技术壁垒,人们像拾柴垒砖一样来构建最初的网络家园。
问题是,互联网的技术发展开始像潮水一样不断上涨,直到某个时刻,技术开始冲破人类理智的界限,重新建立起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的神秘主义。譬如说大数据的建立,其数据控制的庞大和复杂性,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理智足以掌控的范围之内。这些技术开始建立了新的时代图腾,你唯有相信,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他办法。
二维码的日常化也是如此,尽管从原理上而言,二维码和传统的超级链接并无不同,看上去是依托了现代技术的理性话语,然而二维码的呈现已经使得日常生活再一次被神秘化。你在这样一小片黑白交替的方寸之地之中,难以依靠人类的自然身体来识别出其中的含义。我们必须依靠手机来作为中介,从中建立起人和社会的基本关联。社会学家西美尔一度强调的感觉社会学,已经逐渐被技术化的神秘社会学所取代。这不再是传统的熟练工和业余工匠之间的差异,而是技术祭司和顶礼信众之间的新的社会关系。
二维码像一个初级的症候,也许我们今天仅仅将其视为处理一些简单问题的手段。然而不难从中看到一种神秘主义进一步扩张的趋势,就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一样,这些手段进一步预示了新的时代精神的降临。当你在使用二维码的时候,你的主体不再是一个思考和介入性的主体,相反,你开始塑造另外一种全然交付型的主体形态。看上去这一切不是虚假的,但这种技术神秘主义将把人类世界带领入怎样的未来,从传统的角度来说,总不是一件乐观的事。考虑到最近年迈的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再一次对我们的未来表示了忧虑,如何来重新建立一个具备经典理性的社会,而不是被新技术所控制,这已经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当务之急了。
尤雾
2018年7月30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