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娘的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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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一个人,总是习惯在去与回的路上,原本的通路淤堵时,那些陈旧的习惯才会被强制性打破。其实,生命中那些因为陋习造成的淤堵,不妨主动去捅一捅,重新建立回路。倘若一个人活过了80岁,经过了人生一程又一程,该怎样对待自己已经习以为常而又日渐衰亡的身体?我们还能否打破一些习惯?建立起新的习以为常,不仅仅需要认知质的飞跃,需要一点点幽默感,也不仅仅需要面对的勇气和多一点点微笑,还需要从一次次打击中振作起来,对自己肉体的那个部分说:没关系的,我依然接纳你。戴安娜·阿西尔于89岁高龄写了传记《暮色将近》,书中所言“让自己好好成长,也让自己好好变老”表达了自己对于老去的态度。又如埃德加·莱斯利所言“褪去皮囊,与骨共舞,何罪?”所以,华娘的回路,是新植入体内的瘘管,也是新植入日常的习惯。
第一章
如今,华娘常常置身的人群,毋庸置疑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经过了相似的历程后,随机地在一栋大楼和一个大房间相聚:他们,与捂着肚子的、瘸着脚的、住着轮椅的一群人一起进入了电梯间;他们,在一个大房间的玻璃门外,或斜靠、或蜷住,或默默忍受、等待着的人群里;他们,在依次称量体重、测量血压心率的队伍里;他们,在同一个大房间躺在床上进行着血透的人群里;他们,是少年、青年、壮年、老年,像是随机被抽取出来的,每周相聚在这样的特殊人群里,之后又隐匿回各个家庭、各个单位、各处。你们或许正与他们擦肩而过,或者正与他们谈笑、聊天、一起工作,但不一定察觉他们鲜为人知的相似之处:脸色暗沉、脚踝肿胀、手臂上常有包块和乌青。
如今,在家与透析室之间来去,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成了华娘习以为常的一部分,每周两次,每次三个半小时。她同这个特殊人群的其他人一样,渐渐习惯了。如今,她心安于这样的来来回回和有始有终,正像她常说的“习惯成自然。不管什么事情,要有始终,总得划圆了。”
下午四点时分,晴朗的天空显出深邃的蓝,一两朵白的云在高远的天空俯瞰人间。
间或有高压电线上呆立的鸟飞过快速路后,飞进对面的树荫,又会冒出几只鸟从树荫里飞出来,再转移到另一棵树。
这个时段的快速路车辆稀疏,畅行无阻,十来分钟的车程就到了繁忙的大街。
华娘坐着大儿子车,在去做血透的路上,大家也都在路上。虽然都在路上,却还是有许多不一样:不一样的来处、去向,不一样的路线,不一样的装扮,不一样的陪伴,不一样的心情和状态。
这个时节,各色鲜嫩的花大多开过了,但是三角梅还兀自开着,沿途摆放在路两旁的、爬上树梢的、从二楼平台上探出来的。华娘喜欢这样的红色,更多是由于习惯,她习惯了这种惯常用于红旗、红花、红双喜的喜庆颜色,艳丽的血红色一直伴随一路。
华娘如此来来回回在路上,已经两年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她并不能够确定,自己那一次“去”,究竟有没有“回”。但是这两年,她始终往返在到处是人的路上,在玻璃门外等待,将另一个原本陌生的地方当成了家,三个半小时在玻璃门内的大房间里与机器合二为一,共同为去除体内的杂质、毒素而努力,始终在林盘与那栋楼之间往返的路上。
繁忙的大街,车辆和人群多了起来。太阳移到了偏西的方向,在一组楼群之上,照着道路左侧楼群的那一面玻璃幕墙发出耀眼的光,玻璃幕墙又将那些光折返到往来小车的玻璃窗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光在反复的曲折间分散着热量,但依然灼热。“宝马”、“奥迪”、“大众”都被照见,车内的人都关着窗户躲避着,车外的人无惧地迎着阳光,行色匆匆。车停在斑马线外等候绿灯的时候,电瓶车乘机穿过缝隙挤到有利起步的位置,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闲庭信步。
骑着单车和步行的人们匆忙横穿通过斑马线。
等候绿灯的片刻,华娘张望匆忙的人群,无意间看到一位骑着电瓶车的姑娘,一身防晒穿戴,只露出马尾,脸蛋完全遮住,眼睛躲在墨镜后面。姑娘瘦瘦的,显出蔫蔫的疲惫,仿佛是被阳光烤得失去太多水分的叶子。
华娘自言自语地说,“这姑娘好像是与我挨着床位的那位姑娘呢,前几次我在6床,她在5床,看起来一样瘦,一样高,都穿着健美裤,更显出她的腿瘦,一把都能够将其握住。透析前,她喜欢把枕头放在脚的位置,蜷曲着腿刷手机,她的脸色好黑。”
“是感觉好瘦,不过是不是她又怎样呢?人家要保护隐私的,外边太阳大,您就不要想着去招呼别人了。这些年轻人,一边做着透析,一边还得强装没病地去工作。不像您,费用有医保可以报销,来去有儿子接送呢。”开车的大儿子也正注意那位姑娘,模样确实有些倦怠。
“就是,一个大房间,排了几个班次,每个班次都还那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还有比她小的,一个男孩子大约15岁,没有见过他父母,倒是有时候见他爷爷赶公交车过来接他,爷爷也70多岁年纪了,真是造孽,”华娘将头缩回来,拉了拉随身装药和衣服的包,继续说:“还有的是两口子陪着,女的来透析,老公接送,关系好的还好办,关系不好的,就会老吵架。有一次,男的骂女的,‘你自己生病都不知道忌口,乱吃东西,你是三岁小孩子呀?下次你自己来,你晕倒了、磕着碰着了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懒得管你了。’那个女的气得在透析室外的角落里伤伤心心地哭,别人都不敢去劝,怎么劝啊,那男的也不容易。”
“各大医院的透析室病人比市场上买菜的人都多。有消息说啊,全国进入透析的总人群快接近100万了,还有很多人处在透析前期的呢。老妈您还可以,您是因为年老了,各项功能自然衰退,只不过肾功能衰退得明显一些,您看您现在胃口也好多了,这多好。”儿子一边开车,一边回应。
华娘叹息,“哎,我都老了,已经算是活超出的了。你们读书那阵子,我就爱生病,当时就想,能够活到你们考出去参加工作成家立业那一天就好了,谁知道如今孙娃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我这不是已经多赚了几十年了吗?如今我这是活一天算一天,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咋就不爱惜身体呢?”
她侧身撸撸左手袖子,“我们这些透析的人,总是有些不良习惯的,平常不注意,日积月累的,就成了大病。你们也要注意,平常锻炼身体,吃东西都要注意。上次遇到一个透析的,就住在医院旁边不远,说是吃了自己在山上采回来的蘑菇,中毒后,肌酐一直恢复不到正常水平,比我小十多岁,都折腾了几个月了,最后还是不得不长期血透。”
“我现在算是挺好的了,大便小便都正常,现在饮食也可以了,每次透析前还是要吃一点东西,不然三个半小时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我现在比刚刚开始透析的时候简直好多了。虽然现在好起来了,那位透析十多年的病友安慰我说没事的,坚持规律透析就好。但是,给你们添多少麻烦啊,我自己也还是遭罪。这病麻烦可大了,能够提前注意,改正一些不好的习惯,不得病是最好的。” 华娘最后摇头说道。
“为了妈得的这个病,我们也四处问医生,查资料啊,”儿子习惯性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前段时间看的资料,说是目前我国透析病人每年以近18万人的数量增长。原因很多,有的人本身有肾病,没有注意及时治疗,越来越严重,就成了尿毒症;有的人是得了糖尿病后并发症引起了肾衰竭;还有的是高血压引起的。您放心,我们才不想得这个病。我现在基本上戒烟了,酒也少喝了,平常也在打羽毛球,跑步啥的,没问题。”
谈话间,车已经开过高速路跨线桥。对于医院外的线路和环境,华娘已经非常熟悉了,“前几次,我自己晕乎乎的,随便你们把我拉到哪里我都懒得操心。现在这路我背都能背出来。”她又习惯性地拉了拉随身携带的包,“翻过桥,再过三个红绿灯,在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再左拐,就进入了通往医院地下室的巷道。巷道两边满满当当开着餐馆、药房、卖花的卖水果的铺子和洗发的、足疗的铺子。这个时候,一般还有许多客人不断来往,车路过时得小心擦刮,小心匆忙横穿街道的行人。他们大抵是病人家属,匆忙找个地方吃个饭,或者换班去洗个头、理个发,也或者临时做个足疗、养养神。”
此时车就要进入地下停车场的匝道,双车道的通道,中间用一些红色锥形桶做隔离。进入地下室,华娘还是有些茫然,地下二层还是三层她是懒得管的,一般地下二楼早没有了车位。电梯入口在哪里也是搞不清楚,她说:“看起来都差不多,转几个来回我就晕了。”华娘已经82岁了,最开始乘坐电梯,都是由着儿子牵着手。慢慢地,自己观察怎样开门关门,怎样按阿拉伯数字的楼层显示按钮,怎样按压免洗消毒液给手消毒,她总说,“活到老,学到老,努力不给你们添麻烦。”逐渐熟练了后,有一次就跟儿子说,“不用牵,我自己能走。”进入电梯,还主动去按楼层按钮,若是看到腿脚和手不方便的还主动热情帮助摁一下。看到那些病人大多年纪轻轻,她就又感慨,“造孽,咋个弄的呢?”
“哎,透析这么麻烦,哪天你们若是忙不过来,我就不来透就是了。一次两次不透有啥?我身体里哪里有那么多毒素哦。”
“这可不由您,得听医生的。别人每周都透三次,您只透两次,都给您少一次了。这里可不像菜市场,不兴讲价的哦。您就别嫌麻烦。”儿子说。
第二章
透析室外,已经等了许多人,正中央五排的排椅和两侧靠墙的一长溜排椅已经被坐满了,连残疾人和孕妇专座也被一位花白头发的大叔坐上,脚下的白色布袋子里装着衣服。
三五个人在远处靠窗的位置站着说话;三位病人正在排队称量体重;五位病人在排队测量血压、心率;一位迎面而来的病人拍着自己脑袋说着,“袋子搞忘了。”说完又返回透析室玻璃门边;看起来是家属与病人的两个人,立在通道靠墙的另一侧翻看着报告单。
华娘已经习惯了接下来的流程:上厕所—量体重—量血压心率—护士站报到登记—等待上机。
“我先上厕所,够我躺的,三个半小时呢。”她脱了外面那一件比较厚实的衣服,交给儿子。
儿子排队等候,等华娘回来时,刚好轮到前面坐着轮椅的一位老太婆,看起来与她差不多的年龄,也是由儿子陪伴着。华娘看了看面板说,“她的血压有点高哦。”
每次测量前,华娘会记得平复一下,她总说:“稍安勿躁,不然血压不准确,自己吓自己,还多遭冤枉。”别人血压一般180,甚至更高,她一般150以下,最近基本上就135,这是收缩压,舒张压大约55多。“最近降压药都吃得少了,血压150以下基本不用担心,每天坚持测量,血压高过150了,才吃一片,其实血压高不高自己还是能够感觉到。”
“您是老年人,这样的血压不算高。” 医生也回她道。
每次测量体重,大约都会涨0.2--0.5kg,对应需要透出的多余水分约莫500,这次也差不多。登记的时候,医生首先问体重多少,再问血压多少,同时翻看了电脑上的记录逐一比对。
“婆婆出血不出血?”
“上次您牙龈出血回家后情况怎样?好久止住的呢?”
“脚还抽筋不呢?”
“回到家过了大约两小时就不出血了。” 华娘一一回答,丝毫不马虎。
“血压不高,体重还行,水分增加不多,那这次抗凝血药就少用点。”医生边记录边点头。
“透500?还是300?”
“要不要打抗凝血的肝素钠?”
“打多少?2000还是1800?”逐一询问斟酌。
对于透析了一段时间的病人,医生也会反过来征求意见,因为称量的体重也仅仅作为参考。
所有的细节,由护送的儿子负责把握。华娘在旁边认真听着,但还是不太清楚,尤其是抗凝血肝素钠的量,前一次有些牙龈出血,就把她搞蒙了。她有些着急,但不好问医生,就悄悄问儿子,“不是透500吗?咋个又是2000哦,净是药打交道。”
“透500是根据体重,是透水分和毒素;打肝素钠是防止血液凝固,上次打多了,抗凝抗凶了就有点出血,这次就少打一点了。”儿子反复耐心解释。
医生随后在电脑上确认床位,“婆婆,您在6床哈,还是在最外边那一排。”
“医生,我妈说上次护士找血管找得有点老火,第一次没有扎准,老妈遭多挨了一针,回家肿了血包包,敷了一两天才好。她不跟你们说,怕你们烦她,但跟我说还是很痛的呢,还说可不可以一周只透一次啊。她年龄大了血管不好找,麻烦给她安排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扎针吧。”儿子记起这件事情,想跟医生商量。
“婆婆,您年纪大了,血管的确不好找啊,不过没关系,我们安排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吧。”医生倒是爽快。
透析机还在消毒,离消毒完毕还剩下10分钟,护工也还在其它的床位换床单。透析室内医生说:“透析机还在消毒,不着急,让6床病人先在外面等候,消毒好了我叫人。”
乘着智能玻璃门打开那一会儿,华娘张望了一下透析室内,想找一找她那些熟悉的病友,特别是两个难得的老伙伴,结果没有找到。
“都又换位置了,一个都不熟悉了。”
“人家跟你情况不一样,有些人要上班,时间随时都会变化,有些人万一有其它并发症,说不定就转去住院部医治去了。医生把我拉进病人家属群了,啥情况都看得到。” 儿子接住她话题。
儿子没有说的其实还有一种情况,那群里时不时的还是会传来家属的通报,“我家......已于昨天去世,感谢医生对他生前的照顾,也感谢病友们关心。”
从门口望进去,6号床旁边的5号和7号床位透析机已经消毒完毕,病人正熟练地上床,伸出植入瘘管的那一只手臂。护士很麻利,很快就将血液通过瘘管引出体外,接入了透析机。透析机开始计时,它们都是标准的四个小时。
在透析室外等候的间隙,座椅上一直住满等候的其他病人,和来接上一批透析病人的家属。他们有的起身踱步到窗户边看来往的车流;有的沉入座椅,蜷住着一边看手机一边朝门口张望。
从脸色就能辨别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家属。华娘说:“出来的病人比进去时要清爽一些,之后间歇的两日该怎样就怎样,上次那位白头发婆婆,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给我看了她的包块,大大小小好几个,她说上一次的还来不及敷平,这一次的又长起来了,汲取她的教训,我就很注意,每次回去,第二天一定要用盐水热敷,敷得好的话,下次透析前包块就散掉了,护士也好扎针。”
平常,多数人忙碌于学习工作,眼睛朝外,难得关注自己,若不是特别的酸、痛、痒,根本不太留意身体的。华娘在渐渐接受了透析这个事实的同时,她还时不时怀念得病前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无病一身轻,她在70到80岁近十年间,也到处去走走看看了,去了北京、去了上海,也去了陕西。
想起前一次突发性生病的经历。她说:“这辈子得过胃溃疡,得过胆结石,都痛得很,一进医院检查,还就是个小毛病。每一次,一个小手术就搞定了。”
“但就这个肾,就像个哑巴一样,看起来温和,平常你吃多吃少吃好吃坏都不管你,不痛不痒、不声不响的,一发病可就直接衰竭了。”她愣了神,又想起了那一次生病的危急情形。
第三章
2022年的冬天,大家都还在防备新冠。虽然华娘儿子一再提醒“不要感冒”,她还是感冒了。最开始,她感觉能够挺过去,去场镇上的卫生所简单拿了点药,感觉症状减轻了,也就没有太在意。
第二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就感觉吃不下东西,后来愈感觉气越来越紧,浑身无力,自己才敏感起来。像她这样健健康康了十多年,一下子的身体反应还是很强烈,她告诉身边小儿子,“感觉不对,出不来气……”儿子也看得出来,就迅速开车准备往医院送。
老伴看见她难受的样子,那是十多年没有见过的,也着急,竟慌不择言,说:“你不管我了,想丢下我了,你要走就走吧。”不过话语虽急,人还是很清醒,他返回卧室将她的身份证、社保卡找出来交给她。红了眼,才又说:“我在家等你。”
一到医院,就进了急诊室,测了血压、血氧,就上了抢救措施。首先是上呼吸机,再是各项后续检查,包括新冠病毒检测、查血、查尿等。随后,值班医生迅速安排住院,但是床位已经满员,得等。那一晚依然在急诊室的床位上排队等候,大儿子彻夜守候,直到第二天空出来床位,转移到住院部。孙子孙女儿都到医院轮流看望,大儿子负责守候,负责与医生对接,商量入院后各项事宜。
她依稀听到医生跟她大儿子说:“会诊后的结论是严重肾衰竭,并伴随肺衰、心衰,心脏的问题可以药物先缓一下,现在肺部炎症正在用药物控制,当下最急的是肾衰竭的问题要先治疗,很可能进展成尿毒症。下一步,看各项衰竭缓解情况,若是情况好,就不用长期透析。”
这一住院就是一个多月,每天打针、输液,一大把的药,每天的药分成四五个间隔吃下去。先是降肌酐,从700多降到500多就降不下去了。开始那两天,脾胃受损,基本吃不下东西,基本靠输液维持。
过了三天,肺部的炎症得到缓解,呼吸明显好转。
过了一周,心脏检查和会诊的情况出来了,三尖瓣关闭不严,得做手术,但当下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肺部炎症基本得到控制后,又要重点解决胃的问题,因为药物的影响,华娘的胃口始终不好。儿子儿媳想了很多办法换菜换口味,但她还是说:“总是闻到那些菜一股怪味,吃不下。”
又过了两周,医生说:“这次是临时血透给她降毒,她胃口的问题,需要慢慢调理,也不能够全靠吃药、输液。这段时间床位也紧张,病人在这里休养的效果也不好。要不你们家属考虑一下,等她平稳了回家恢复一段时间吧,如果指标还不达标,你们家属恐怕得考虑长期透析了,”接着又说,“要提前考虑造瘘,造瘘后养篓还需要时间。有些病人犹豫不决,等下一次出问题了,又得开临时瘘管,病人遭罪。”
对于尿毒症要透析的事情,华娘和她家人是知道一点的,之前有一位亲戚也是得了这个病,才40多岁时得了病,一边透析一边等肾源,后来换了肾又过了几年,50多岁产生排异反应,不久就去世了。
她在病房里足足呆了十多天,才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可以下床活动。随后,可以与临床的病友说说话,“你是咋个回事?”
“我已经反复进医院几次了,肾还恢复不过来,这次怕要造瘘了。”身旁病友回答她。
“我也搞不懂,一个感冒咋个就把我弄成这样了。”华娘说。
“前天已经出院的病友,也说是感冒了,结果来了检查才是肾衰竭。感冒引起呼吸上的问题,呼吸上的问题又影响心脏,心脏又牵出肾的问题。”那人看旁边病友都出去了,才敢大声说。
“听医生说,肾衰竭好多是急性发作的,平时不做声,等你发现就晚了。”病友再度压低声音说道。
“肾脏的确是一个哑巴器官,因为肾脏上没有神经,只有肾囊上有神经分布,像你们老年人就更难直接发现肾脏疾病。有些年轻人患了肾结石,因为没有感到痛,不像胆囊结石。等到发现肾结石时,已经有多发结石或铸型结石了,往往并发肾功能完全或部分丧失。就因为肾脏是哑巴,它没有办法与其他器官交流,也没有办法告诉它们啥时候需要帮助。不过,我们都不专业,还是要多问医生,既然来住院了,就信任医院,好好听医生的话。”旁边守护的大儿子那些天没有少查资料问医生,听见他们聊天,也顺便普及了一下。
出院调理又过去了两个月,肌酐始终在500多,始终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尤其是日常依然还要一大把一大把吃药。期间儿女们到处咨询老年人这种同时伴随心衰的情况该怎么办,偏中医的说法是保守治疗,看情况血透,而住院医生的建议还是尽快造瘘,也明白告诉华娘和她家人,一旦开始透析,也基本意味着放弃病人自己的肾功能了。
家人们有些不甘心,四处问医寻找能够既保证华娘生活质量,又能保住华娘剩余肾功能的最优办法,找了中医,找了中西医结合专科,但鉴于华娘年龄大了,都很难定论。
出院两个月后,华娘又严重了一次,再次住进B栋肾病区的病房。
“婆婆,您又回来啦!” 医生护士们都熟悉她了,笑着问她。
“没办法,不争气。谢谢你们了。”最后,还是大儿子拿定主意,家人们也都做好了华娘长期透析准备。
一个月后,华娘做了造瘘手术。
华娘的血液从此多了一个回路,她听懂了医生的话:“这是您的生命通道,可得保护好了。”
第四章
华娘现在还感慨,“从来没有这样子生病过,这两年,在医院来来往往都习以为常,把医院住成跟自己家一样了,就是得把医生护士当成自家人,啥事都要人帮忙,再不习惯也得习惯。”
“那天,匆匆忙忙上了车,在车里面心跳很快,越来越气紧,感觉自己这下是不是要完蛋了。一到医院,刚把呼吸机接上,稍微松活地吸几口气,感觉又从鬼门关回来。以前讨厌进医院,现在感觉医院还是安全。”以致后来出院,大儿子给她乡下的家拉回去呼吸机时,她也一反常态,不再拒绝,“紧急情况下,那机器还是管用呢。”
“在急诊室那一晚,有一个年轻人就住在我床位对面,出了车祸,伤了头部,神志不清,一晚上都在痛苦地吼,医生与交警核实后说是喝醉了闯红灯,是被撞他的司机送来的,家属都在外地,电话倒打通了,就是一直没能够赶到医院。”她那一晚上,做了检查,输上了液,吸上氧气。自己虽然睡不着,看着床头实在困得睡着了的大儿子,她感觉比起对面的小伙子,自己幸运了好多。
她常常跟儿子们说,“妈在,家就在。”但这次她感觉到,“儿子在,家的脊梁也还在。”儿子从读大学开始,离开自己各自生活,一晃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间,除了两次微创手术,她从来都不轻易打扰儿子,生怕耽误他的工作。这一次儿子回到了身旁,而且就在她的床前,仿佛跟自己还在他小时候的家里。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反馈,大家没有多想,但这的确也是一条生命之间传递爱和能量的回路。
第二天,华娘被转去了住院部综合区,作为一个分科治疗前的过渡区,每天都有病人转出转入,各项更深入的检查继续进行,医生要搞清楚在心脏、肺部、肾里面,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哪一个衰竭是最紧急的?
第三天,医生经过反复会诊,确定以治疗肾衰为主,华娘被转到住院部肾病区。因为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感觉医院B栋住院部也要敞亮得多了。最开始,每天各项检查,由护士跟随推着去,她虽然呼吸还很紧,还浑身无力,但是还会用很弱的声音跟护士说感谢的话。
“你们也要防备新冠呀。”
“婆婆,您放心。”
“婆婆,您福气好哦,你孙儿孙女都想各种办法来看您。本来医院不准那么多人到医院的,考虑您这几天特殊,怕您儿子一人照顾不过来,就开了绿灯。不过他们每天进来都必须要做核酸检测的哦。等您好一点,下次他们就只能在玻璃门外看了哈。” 那个时段护士都很紧张辛苦,也都笑着回应。
十多天的输液吃药,华娘跟那些护士就完全熟悉了,手臂上哪个地方血管好找些,她跟护士一起摸索,后来,护士给她用了固定针头,免得她次次都扎针受痛。期间,最爱的孙女儿也来过几次,陪床睡在病房,也都熟悉了哪里找轮椅,哪里找氧气袋。
二十多天过去了,她能够下床走路,开始是由大儿子牵着手,在那一层来回走个百米左右。后来,自己扶着墙上的扶手,走去临街的窗户那边。在那里,她认识了与她年龄相仿的病友,相互间摆起龙门阵,相互关心,彼此安慰。再后来,即便是大儿子不在,她也能独自走到护士站前,量一量体重,在椅子上坐着,与护士攀谈几句。
“护士也各是各性格,小张就是个细心的,每次输上液还要回来看几次,扎针的时候特别轻,生怕我痛;小王像个男孩子,手脚麻利,动作快,说话也响亮,生怕我耳朵不好听不见。都还是负责、有耐心,有一回反复提醒我吃药,就是我感觉像泥巴咽不下的那种,哦,那个降肌酐的药,她怕我吃烦了,反复跟我说:一定要吃,不然治不好,就还要多住几天。” 造瘘前,华娘住了两次院,第一次一个多月,第二次两周,第三次造瘘又住院一周。
“反正是既来之则安之,她们就像自家孙女,我相信她们。”华娘说。
第五章
“6号床的病人可以进来了。”透析室里的医生跟外面的医生对讲。华娘听到了,就往透析室走去,拿着门卡扫描一下,门就开了。
果然,给她上机的护士换成了之前熟悉她的那一位,她主动招呼“小张医生,还是你熟悉我的血管,你很棒。”自己脱去鞋子,将被子拉过去盖上,再把下机时需要的止血绑带拿出来,放在植了瘘管的那只手臂旁边。然后将装了零食的包放在随手可取的位置,再拿出来自备的墨镜,戴上墨镜前,四处看看,旁边的病友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另一个床位,一位等候扎针的病友正拿着手机刷屏。
大儿子按照惯例,将促红素、左卡、肝素钠逐个摆放在透析机的顶部。
“透500?”
“三个半小时?”
“抗凝血减至1500。”
小张医生跟大儿子一一确认后,开始一边给华娘做消毒准备,一边交代。
“家属可以出去了,外边等。”
小张医生果然是很熟悉了,一下子就找准静脉,一股血液一下子就从静脉血管冒出来进入瘘管。华娘的血液通过瘘管与透析机连接起来了,接下来的三个半小时,这台不说话的机器会一点点将华娘身体血液里超标的水分、毒素过滤出去。
刚开始透析那段时间,按照标准的4小时设定透析时间,华娘不时出现一些状况,有两次被迫提前下机。她还记得,那一次自己仿佛睡着了,迷糊间就感觉肚子空空的、身体特别冷,自己想着该是正常的,她也听病友讲过一些遭罪的情形,就暂时忍着,感觉熬了很长的时间,时间还没有到,肚子越来越空,脚趾头开始抽筋,痛得遭不住了,才哆哆嗦嗦按了叫铃。
“血压太低了,都降到102了。”护士过来,查看了情况。
“我好冷哦,肚子都掏空了,脚抽筋难受。” 华娘牙齿打战。
离完成透析还差半小时,护士请示医生,一起合计后,又询问华娘感受,就安排提前下机了。
“这透析机还真不是人,前一个小时还好,越到后面让人越冷,我滚烫的血被它抽出去,然后冷冰冰的送回身体,这就是个冷血机器。” 回家的路上,华娘一直哆嗦着,车开到半程才舒缓下来。
“上机前医生又不让吃东西,感觉肚子一下就都掏空了。”
“别着急,我们找医生商量,她们会根据情况调整。”儿子说。
此后,医生对透析方案做了调整,看效果转好,就坚持三个半小时了。华娘自己也带了点干粮,透析中途补充一点能量。从此,透析中途不再感觉肚子空,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第六章
“这人活得就是一口气,吐出去,得吸进来,有时候,这人就憋在这一口气上。你实在不行的时候,机器帮你一把,但缓过来后,还是要靠自己。”华娘领悟道。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她闻过了太多消毒液的气味,特别是前两年,整天整天戴口罩,病情严重的时候,也没有力气说,病情稍一缓和,就开始时不时问护士,“我好久能够出院回家,医院里这口罩戴得好难受,胃口也不好,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够全靠输液。”
“终于可以回乡下呼吸新鲜空气了。” 出院那天她深呼吸地说。
“还是喜欢我乡下的林盘,可以深呼吸,不像医院里,总是憋着的。” 如今每次透析完,她也都能够找到被赦免的感觉。
在乡下林盘,出院的第一个月,她还不能够走出院门口,只能在院坝里面来回踱步,但是她已经感受到自由,不必闻消毒液的气味。那时候是初春,偶尔还会有腊梅的香味随风吹过来,她喜欢那种味道,感觉肺里自然而然轻松了许多。
又能够听到自家养的公鸡打鸣,虽然那只鸡完全搞不清早晨还是中午,她还是很喜欢看那只公鸡伸长了脖颈,仿佛她能够设身处地体会那只鸡很认真费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再深长呼出气的同时吐出一串长而响亮的声音,仿佛那只公鸡打鸣的最重要目的,也是锻炼肺活量。
“我吃得少,你早上吃啥?中午吃啥?晚上吃啥?” 华娘又能够与老伴叨叨家务事。
“你吃啥,我跟着吃啥,早上吃点鸡蛋,调点玉米糊糊,中午吃点萝卜炖肉,晚上煮饭清炒一个洋葱。”
“我不喜欢吃蛋,吃伤了,我就喝点儿子拿回来的蛋白粉、糊糊。”
“又几天没有捡到鸡蛋,那几只母鸡是不是把蛋又藏起来了?” 华娘又说。
“等它们藏,总能够找到,到时候一捡就又是几十个。”
“小黑狗好像是怀上崽崽了,要给它多吃点。”
“不太喜欢小黑狗,不爱干净,还是吉贝乖。”
又过了一段时间,华娘可以到院门外走走,每次走大约500米,走到拐角那一座桥头,看看那条路的两头,西边那一头,如果天气好,傍晚看得到夕阳,东边那一头,早晨可以看得见太阳从树林间冒出头。她通常6点前就出院门。
“早晨空气好,站在田边,看着太阳从李家院子那颗香樟树上升起来,那棵树起码有80多岁了,树上有很多鸟,太阳升起那会儿,鸟儿们会叽叽喳喳飞出飞进。”她说。
出院第三个月,华娘跟老伴商量达成一致意见,“老是待在家里不好,好久没有赶场了,还是出去走走看看吧。”最开始隔三差五去一次最近的乡场,快去快回。
“后面有车来了,慢一点。” 老伴耳朵不好,华娘就充当耳朵,帮助听四周的声音,随时提醒老伴。
后来,感觉越来越好了,几乎每周都赶两场,华娘也跟着老伴去茶铺子住一会儿,茶钱是几个老伙伴轮流着付,每一次老伴会尽量赶早去把茶钱付了。
“快走了,前次去迟了就是人家付钱,这次又是人家付钱,不好意思。”有时候华娘在家有啥事耽搁,老伴就会催。
及至出院半年,华娘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虽然再也没有办法回到生病前那样的健康状态,但毕竟饮食基本上调理好,体力也调理好,能够沿着乡间平平整整的水泥小道绕一个大圈子,与一个小她5岁的伙伴一边说话一边步行约莫2公里了,她们约定每天早晨6点半准时,绕着几个院子走一圈。
出院一年后,华娘和老伴能走得更远,第一次没有告诉儿子,两人回来后才通报,“今天去你舅舅家吃饭,我们下午还打了牌,输了几块钱,现在已经回来了。”
隔了一段时间再通报,“前两天去了胡叔家,胡叔来接的,我们几个老伙伴住了一夜,今天把我们送回家了,再不回来恐怕鸡都饿死了,你幺婶她们也帮不过来忙。”
第七章
“我又恢复我的平常日子了,在乡下林盘里喂鸡喂狗喂猫,跟你们爸一起煮饭、洗衣服,赶场,串门。”
“上个月猫咪又下崽崽,一窝6只,它怕人和狗伤害它的崽崽,已经搬家几次,六只崽崽,每次都一只只用嘴巴叼着送去它选的新家。”
“后来,我给它在柴房找了一个地方,狗不容易发现,它们已经在新窝呆了快一个月,现在小猫咪都开始爬出来玩了,它不会再搬家了。”
“有只白色的,有只花的,有只橘黄色,一只黑色的。还有一只整体白色,耳朵有点黄色,一天天光喂它们都搞不赢,还要留意狗与猫打架,等小猫大一点,它们能够爬树,狗就没有办法了。”
“看看你们的朋友那些喜欢猫的,就来逮,来迟了就送出去完了,黑猫白猫已经胡叔和丽丽已经预约了……”
每次打电话,华娘会有滋有味说一长串,都是生活中的琐碎,都不同于医院里面那些令人紧张的生死攸关的大事情,但她总是乐此不疲地诉说个不停。
今年夏天,孙女儿将新出生的娃娃带回家,看着奶娃娃从一个多月长到了十个月一天天长大,看着娃娃在地上爬,稍不注意就爬到桌子底下、水池边,四处去探索新事物。
“我现在也在学习,活了那么多年,才知道肾是个哑巴,才知道血压、血氧,才知道机器不光可以帮助煮饭、扫地,还可以帮助坏掉的器官工作。”她紧跟着帮助看守,又忍不住感慨。
“活到老学到老,只要脑袋没有坏,”儿媳说,“您好好活,要看着宝宝长大。”
“宝宝现在学会爬了,过段时间就会走路,再过段时间就该读幼儿园了,看看我能活到啥时候了,那时候宝宝该长成漂亮女孩子了,我就好好在家等她们回来。”华娘想着想着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