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忘记她了

老太太如果还在的话，今年该90多岁了，可是她89岁的时候，就走了。

老太太很晚才当上奶奶，按照孙女的年龄看，这么算起来，也是在63岁的时候。老太太有四个儿子，感觉还不错，但实际上，直到她离开，也只有两个儿子成立家，掐头去尾，老大和老小至今一人。所以，老太太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俩儿子了。

老太太一辈子劳碌命，没享过什么福，唯一算得上安心的就是这辈子没有过什么大病大灾。

老太太是个自立的女人，早些年的时候，丈夫就不在了，留下四个儿子给她，此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太太操持。

26岁的时候，老太太嫁给了她的丈夫。年轻的时候，她是个美人，梳两条大麻花辫，身材高挑，不足的是她没赶上好时候，裹了小脚，这一下，仿佛也裹住了她的思想。可是这样一个人呢，怎么就跟了个丧偶且有哮喘的男人呢？后来说一是因为年龄大了，怕再拖下去就没人要了；二是她丈夫家那时候条件还算不错，好多人都是贫农的时候，他划分了个中农。尽管如此，老太太也没过过什么生活富裕的日子，丈夫走后，一个女人家带着四个孩子，日子过着过着就穷了。

老太太思想特别保守，以至于老二和老三成家也很晚。老二34岁了才成家，娶了个媳妇比她年轻很多，小13岁呢。老二结婚的时候啥也没有，就剩一张“俊脸”，房子也是分家后儿媳妇以过门为要求临时盖的，老太太抠的很，给了点钱就什么都不管了。老二和他媳妇一砖一瓦的盖起来，多亏年轻的时候去外地学过几年手艺，家具基本都是老二自己动手做的。老二媳妇常说，“我知道你娘看不上我，嫌我矮，但是我要不是因为矮，也不愿意跟着你，穷的叮当响，年纪还这么大。”老二听不得媳妇说老太太半点不好，为这事，没少吵过架。

老太太想要个孙子，结果老二媳妇生了两个女娃，老太太更是一点好脸都没给过她。农村是个吃完饭后八卦长谈的地方，闲来无聊，“长舌妇”们就开始聚集到一起说东家、话西家。老二媳妇是从东北下来的，人生地不熟，没个依靠，唯一的一个亲人是她舅舅，结果最后因为传言，还和老太太闹僵了。舅舅不疼，婆婆不爱的，老二媳妇就成了她们闲话的“常料”。所以，早些年，老二媳妇基本是不受村里人待见的，家里也不富裕，人也不起眼，可谓是受尽了排挤。

再几年，老三取了一个媳妇，身材高挑，学历还不错，人长得也漂亮，颇得老太太欢心。但是不久，他们就发现，老三媳妇有病，精神上有些异常，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精神病人”，老太太觉得脸上无光，就再也不在人前炫耀老三媳妇了。第二年，老三媳妇给老太太生了个孙子，老太太虽不喜欢她，对这个孙子，却是喜欢的不得了，爱屋及乌，也会时不时偏袒老三。

说起来，老二媳妇挺不容易的，但是因为生了两个女娃，不讨喜，所以孩子小时候没人看，老二媳妇就带着俩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围着锅台转，忙里忙外。孩子哭了，顾不上，得先去喂猪，猪长膘了，好卖钱，家里缺。

老太太在刚有孙子的那两年，亲的不行，因为老三媳妇不能照看孩子，老太太就帮老三带着，但是也就是一段时间。老太太是个抠门的人，太会过日子，不舍得吃喝，孙子一饿，就给老二媳妇送去了，一来二去，老太太干脆就习惯直接送到老二家了。孙子小的时候，基本上除了睡觉的时间，都是在老二家度过的。小孙子跟老太太说，“姐姐陪我玩，二娘陪我玩，陪我说话，我爸爸不跟我玩，我喜欢我二娘。”老二媳妇，一个人，带大了三个孩子。

即便是老太太待老二媳妇不好，但是老二媳妇总跟闺女说，“她待我再不好，也是你奶奶，你爸她娘，她是不喜欢我，不是不喜欢你们。”逢年过节，老二媳妇都会让老二去集市上买点东西，给老太太送去，即使他们的日子本来过得紧巴，但是“孝心”不能忘了。老二媳妇常说，老太太一个人带大四个孩子不容易，不跟她计较。

老太太和老二媳妇关系缓和，是在小孙女上初中以后。孙子长大了，慢慢变得调皮了，老太太有些管不住了，也觉得不贴心了，反倒是最近几年，越发的喜欢两个孙女。老二家里穷，大孙女下学早，十几岁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每次回来都会给老太太买东西，老太太打心眼里开心，嘴上却总是说“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啊，我又吃不了，浪费钱。”

人上了年纪后，都会很孤独。年轻的时候，有不少人常去她家串门，她也偶尔去别人家转转，总之，有说话的人。可是老太太年纪慢慢大了，裹着小脚的她走路变慢了，很少能出门了，家里去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老太太突然空了下来。老二媳妇很体贴，小闺女一到周末，老二媳妇就让她去看老太太，“你奶奶年纪大了，没人说个话，你去跟她说说话。”“那你怎么不去，你天天在家闲着”。“我隔三差五就去，你奶奶该烦我了，她主要是想你们，去吧”。

再几年，老太太家翻修了新房子，老大和老小还是和她一起住。这几年，老太太渐渐的眼也花了，耳朵也有些聋了。小孙女每次去的时候，她不是坐在院子里摘菜，就是坐在炕头上发呆，一个人，一个大房子，空空荡荡。没个说话的人，老太太开始拄着拐杖往老二家跑。有时候跟小儿子吵架，受了委屈，没处说，跑到老二家跟儿媳妇诉苦，掏出洗旧的小手绢，擦擦眼，“唉，你说生气不生气”。临了，诉完苦，“行了，我回家了，还得做饭，他俩干活该回来了”。老二媳妇说，老太太最惯的就是这俩儿子，因为未成家，总是不放心。

2014年的时候，老太太摔了一跤，基本上不能动了，老二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打算开始照顾着。晚饭的时候，老太太说什么也要回家，说是两个儿子还没吃饭，她不在家，没人做饭了。老二媳妇生气，“你都不能动弹了，还做什么饭，你以为人家想让你回去，回去还添乱，还得伺候你。”最后，还是没扭过老太太，吃完饭又给送回去了。

没过几个月，老太太开始糊涂了，生活也不能自理了，老大他们不愿意照顾，送到了老二家。老二在外面打工，两个闺女都不在家，老二媳妇一个人操持家务，还要带着个老太太。老二媳妇身体本就不好，有小闺女的时候月子没人伺候，坐了病。有次老二媳妇去菜园浇水，回来就发现老太太快爬到门口了，但是脚別在拖拉机旁边，老二媳妇当时就慌了，“你干什么啊，自己下来多危险！”“我要回家”。老太太是个强势的人，即使是这样，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她觉得她还能自理，不需要人伺候。老二媳妇没什么劲，一个人拖不动老太太，四个儿子都不在家，想找邻居帮忙，可是没人敢上前。实在没办法了，老二媳妇硬是一个人去抬，结果老太太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她腿上，至今，老二媳妇腿还会经常疼。

年底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不会说话了，吃喝拉撒都在老二家炕上，小孙女从外地回家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认不出她了。老二和老二媳妇照顾了一冬天，洗着骂着，可也没亏待过。有时候喂饭，老二媳妇会跟她聊天，翻翻这些年的旧账，“年轻的时候，你对我不好，老了还要我伺候，我改天就趁你儿子不在家给你扔出去。你看看你成天光顾着护你那俩儿子，老二也是你亲儿子啊，你是一点也不操心，偏心太厉害了……”老二媳妇怕是从来不敢说过这些话吧，如今一肚子的苦水，翻出来了自己都想笑笑，老太太有时也跟着乐一下。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想过，老二媳妇，不容易啊。

老二闺女放假回家了，家里住不开，就把老太太送回老大那里了。老太太虽是没生病，可终究没熬过去，小年的第二天，就走了。老二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太突然了，老二媳妇当时腿就抽筋下不了炕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出殡那天，老二没有哭天呛地，吃饭的时候跟两个闺女说“你奶奶这是解脱了啊，活着也是受罪，走了好啊。”老二媳妇也跟着说：“还挺舍不得的，在咱家住了好几个月，突然一下说没就没了，屋里少了个老太太还不习惯了。”59岁的老二闷头喝了一口酒，眼眶泛红对小闺女说：“爸爸以后再也没有娘了”。

是啊，我也再没有奶奶了，再没有我喊一句“奶奶，我来了”，一个老太太坐在炕头上望着窗外了。

今年，是老太太走的第七年。时间，真的好快呀，我都已经有七年，没有吃过她烙的地瓜饼了，没有看见她咧着没牙的嘴笑眯眯的样子了，没跟她一起包过饺子了，没有从她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压岁钱了……我，都快要忘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