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模板

2022-10-07  本文已影响0人  月曦花宸

文明是通过历史先例获得意义;个人则是通过人格模板获得意义。

人格模板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举个例子,假设我是一个生活在东汉时期的士大夫,在当时社会我能看到的人格模板就只有那么几个:要么成为朝廷的显官,要么成为地方的豪族,要么成为学术上的大宗师。

如果我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而这三条路都走不上,那就是人生失败。如果我在官场上被欺负,只好回家种田,穷困潦倒一辈子,儿子还不争气,我对自己的评价是不是就跌到了谷底?

但是到了东晋时期,居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

公元405年11月,一个小县令辞官不做,回家种田了。回家的路上,他写了一篇文章,叫《归去来兮辞》,他就是陶渊明,那一年,他40岁。然后他用余生20多年的时间,种田、写诗、受穷,承受儿子没出息的痛苦,最终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世了。

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叔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晋>陶渊明:《陶渊明集》

只要稍微拉开一点历史视野,我们就知道陶渊明最后20多年的生活意义重大,对后人的价值几乎超过了同时代发生的所有事。

因为有了陶渊明,后世所有失意的中国人,不管是被动失意的,还是主动辞官不做的,当心里烦闷的时候,都可以来到陶渊明这个名字旁边坐下,和他聊几句,听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者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此,我们中国人就知道了人在飞黄腾达之外,还可以有另一个努力的方向:拼尽全身力气和山川田园融为一体,度过普通且真实的一生。

所以宋朝的欧阳修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陶渊明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例子。我们绝大多数阅读,其实都是在收录这样的人格模板。心中存着他们,无论遇到怎样的挑战,我们都不会感到孤独。

孔子奔走一生,不得重用,他内心孤独吗?不孤独,因为300多年前有个叫左丘明的人写了《左传》,给他指了条明路。

一个人格模板就是一套行为和处事的模式,也是一个由志同道合者组成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没有时间,空间的约束。加入了它,我们脆弱短促的生命就加入了一个无穷增值的进程,不论我们的生命处在什么样的状态,都可以在那里收获意义,汲取力量。

王志刚老师早年是新华社记者,1994年,下海给城市和企业做了很多精彩的战略策划。有一次,罗振宇和他聊起在贵州龙场悟道的王阳明。龙场,在贵州修文县。而王志刚的老家就在隔壁的县。

王志刚说,王阳明对我的影响,其实不仅在于他的心学理论,更在于三个字:够得着。

对一个贵州山里的孩子来说,北京,上海太远,够不着。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在那样的大城市里有什么建树。但发现大名鼎鼎的王阳明曾在隔壁县呆过,最重要的悟道时刻也发生在那里,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王志刚说,他这辈子做事的底气就来自500年前的王阳明。“我跟他吃同样的饭,喝同样的水,在同样的边陲,忍受同样的瘴疠之气,我读到他的书,看到他能取得那么高的成就,我又有什么不能呢?我够得着啊!”

“够得着”这三个字太奇妙了。

在我们中国那么长的历史里,哪县哪乡没有出过几位历史名人?只要肯阅读,谁都不缺自己够得着的人格模板。

罗振宇出生在安徽芜湖长三角洲的一个三线城市,他也有大量够得着的人。

如果要当文人,可以够得着汤显祖,他当年在芜湖写过《牡丹亭》,罗振宇会去看他的文选。

如果要当公务员,他知道,党的创始人陈独秀在他的中学母校当过老师,他就会去读陈独秀的文选。

如果要创业,他知道年广久就在他家旁边的那条街上卖过“傻子瓜子”,他会对记录改革开放之初那段历史的书尤其注意。

他的搭档脱不花总是嫌弃自己的字写的不好看,他说还行啊!脱不花说:“别忘了,我的老家是山东省临沂市,古城琅琊,那可是王羲之的故乡。”

1700多年过去了,临沂仍然有家家户户培养小孩子的练书法的风气。在她的观念里,一个临沂人写字不好看是很丢人的。相隔1700年,还是够得着。

很多人自小生活在一个地方,听过闹市里的人声,看过街上的店铺,但如果没有翻过地方志,没有找过书本里乡贤的遗迹,那就错过了太多宝藏。

苏轼曾经被贬官到海南,从此就终结了海南没有进士的历史。海南在有宋一带出了13个进士。第一个进士就是苏轼在当地教的学生。有人可能会说,这是苏轼在当地教书育人的结果。但苏轼在海南前前后后也就待了两年的时间,仅凭教育哪里能有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也许仍然是因为够得着。海南原来的读书人隔着茫茫海峡远眺东京汴梁,那是山长水远。此地从来没有出过进士,凭什么我就能呢?而苏轼这一来,读书人们一看:哦,这么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原来就是苏轼啊!他在给我们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我们不比其它地方的读书人差啊。信心一立,海南就开始出进士了,而且文脉再无中断。

韩愈和潮州的关系也是这样。

韩愈被贬官到潮州,在这里做了很多事:办学校,治水患,驱鳄鱼,引进良种,推广标准话等等。当然,每件事情都做得不够深,因为他在潮州只待了不到八个月的时间。

但是奇迹发生了。韩愈之前,潮州只出过三名进士,韩愈之后到南宋时,登第进士就达172名。直到现在,潮州还到处都是韩愈的遗迹。所以赵朴初先生说,韩愈“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

今天,在海南潮州的高考生了解了这段历史,翻开苏轼和韩愈的诗文,看到了怎么会仅仅是诗文?其中一定还有前辈、乡贤的加持啊。

文化的传播不只是一份知识从这里拷贝到那里的过程,还是一根根人格火炬,彼此点燃,薪尽火传的过程。这样的人走到哪里就点化哪里,哪里的人就能够得着那架登天之梯。即使只是让当地人做了一个虚幻的梦,梦醒之后,他们也永远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某甲说要去森林里找仙女或独角兽,某乙说要去森林里采蘑菇或猎鹿,听起来似乎某甲就是活命机会渺茫。

然而,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让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编织出种种共同的虚构故事。

不管是《圣经》的《创世纪》,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梦世纪”,甚至连现代所谓的国家,其实也是种想象。

这样的虚构故事赋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让我们得以集结大批人力,灵活合作。虽然一群蚂蚁和蜜蜂也会合作,但方式死板,而且其实只限近亲,至于狼或黑猩猩的合作方式,虽然已经比蚂蚁灵活许多,但仍然只能和少数其他十分熟悉的个体合作。

智人的合作则是不仅灵活,而且能和无数陌生人合作。正因如此,才会是智人统治世界,蚂蚁只能吃我们的剩饭,而黑猩猩则被关在动物园和实验室里。

——<以>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

一个爱阅读的人有两种方式,从书籍中获益。

一种是学习书中的知识,再把知识转化为现实世界的竞争力;另一种是通过感知历史先例和人格模板获取意义资源,把自己融入更大的共同体中,找到同盟军,从而获得力量。

有一次,罗振宇遇到一个台湾人。罗振宇问了他一个敏感的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吗?”他的回答很有趣:“只要读过《唐诗300首》《荷塘月色》的,都是中国人”。

写《唐诗300首》《荷塘月色》的人虽然都过去了,但我们仍然有能力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受惠于他们的精神感召,并因此相视一笑,彼此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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