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之森
萤火之森
又是一年夏天，她照例去爷爷家度暑假。虽然每年都去，但启程时妈妈还是要千叮万嘱一番。
那天阳光灿烂无比，白云在天边漂浮着，天空很蓝，很澄澈。四周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年她才六岁。
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在那个传说有妖怪居住的森林里，她迷路了，怎么都找不到归途。直到筋疲力尽，在寂寞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之下，她终于止不住放声大哭。而就在那时，他出现了。
“喂，小不点！”
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把脸从双膝间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只见莽莽森林一片寂静，好容易才看见他站在一棵树的后面，露出半个人影，银色头发，脸上戴着银色面具。
他问道：“为什么……在哭？”
“有……有人啊，得救了！”她的心里一片欣喜，大声喊着，直扑向他。
谁知他却猛然躲开了，她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抱……抱歉！你……是人类的小孩吧？”
她爬起来，听到他这句话，吃了一惊。
他又说道：“我如果被人类碰到的话就会消失。”
“被人类？”她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哥哥你不是人类吗？”
“我是这片森林的主人。”
她高兴得把双手抱在胸前：“那么就是妖怪哥哥？但是……会消失是怎么回事？”她十分疑惑，想上前去触碰他，他却又躲开了。她不甘心，又追过去，他就一直躲，躲得累了，干脆拿出一根木棍打她的头。
她趴在草地上，痛得直叫：“还真不是人啊！竟然……拿棒子……揍小孩子的头。
“我说的消失，就是存在的本身灰飞烟灭的意思。”他抬起头，树缝中漏下来的阳光洒在他的面具上，“山神大人在我身上施下了这样的法术，被人类碰到就会丧命，一切就此终结。”
她望着他，阳光有些刺眼：“对……对不起！”
“来，小不点！”他把木棍伸到她面前，“抓着那头，迷路了吧，我带你出去！”
“谢谢！”她控制不住激动的心，又一次扑向他，也因此又挨了一棍。
“你有听进去吗？”
“对不起，一时激动就……”
森林的树木高大无比，从树缝中漏下来的阳光像跳跃的精灵。
他就那样牵着她，隔着一条木棍，走下一级又一级石阶。
她笑着说：“好像约会呢。”
“还真是没情趣的约会呢。”他看着她的小红鞋，一级一级地往下走，“你……不害怕吗？”
她天真地抬起头：“呃？怕什么？”
“没什么。”他停下脚步，“从这里直走就能看到下山的路了，再见了。”
夕阳照得森林一片橘黄。
“哥哥你一直在这里吗？下次再来的话还能见到你吗？”
“这里是山神和妖怪们居住的森林，一旦进来就会被迷惑心智再也走不出去，绝对不能进去。村里的人没这么告诉过你吗？”
风起了，树叶子哗哗作响。
“我叫竹川萤，你呢？”
他站立在风中，没有回答她。
她有些伤心 ：“总……总之明天我会带着谢礼再来这里的，再见了。”说完，转身跑了。
“我叫阿金。”
她听见他的声音，停下脚步，转回头，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只有一片橘红色的余晖。
她走了一段路，才看见来寻她的爷爷，他们手牵手一起走回家去。
她问爷爷：“那片森林里住着妖怪的传言是真的吗？”
“山神之森吗？不清楚呢，传说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很想见到妖怪，经常跟伙伴们一起跑去森林里呢，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我总感觉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些什么。一到夏天，晚上还能从森林听到乐曲声。这么说来，小岩他们好像曾经混进森林的夏季祭典玩过呢。但是村里的人不可能在那片森林搞什么祭典，那么那个祭典到底是什么呢？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被卷进了妖怪的祭典，造成了大骚动呢。好怀念啊，小时候真傻啊！”
那天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直浮现出他的面具，他的声音。
第二天，她去了森林。
他就等在他们昨天傍晚时分别的那个地方。
“没想到你真的会再来。”
“你……？”
“嗯？”
“你在等我啊！”她又激动地向他跑去，又挨了一棒打。
他很无奈地说：“你还真是说过就忘啊。”
“因为太高兴了，一下子就……对不起！”
他跳下台阶道：“这里好热，我们去凉快点的地方吧。”
“呃？”
“没事的，我会送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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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上长长的石阶，来到一条小河边。
河水清澈见底，与天空一样蓝。他们吃着冰棍，走过桥。他吃冰棍的时候，也没有脱下面具，只露出嘴来。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
像是走到了森林的深处，树越来越密，阳光没有漏下来，林子里有些阴暗。她的心里开始有些恐惧。有黑影不断移动，越来越近，露出眼睛来。
那影子说道：“阿金，那是人类的小孩吗？我可以吃掉吗？”
她十分害怕，躲到他身后。
他伸手护着她，道：“不可以，她是我朋友。”
“是吗？人类的小孩，可不要碰阿金哦，你要是碰了，我可是会吃了你的。”那黑影恐吓道。
阿金吼了几声，那黑影被吓着了，变成一只狐狸，蹿到树上，然后跑了。
“是狐狸吗？”她没有了先前的恐惧。
“那也是妖怪，经常变身出来吓唬人，不过骨子里却是个胆小的好家伙。”
“啊，太棒了，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妖怪。原来真的有啊，太棒了，太好了！”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喃喃道：“你把我当成什么啊？”
“啊，呵呵，阿金是捂脸妖之类的妖怪吗？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别管我了，多说些萤的事吧。”
“你想知道吗？”
“就是想知道，所以才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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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隔天，再隔天她都有去那个森林。在山中追逐玩耍的那个夏天，给了她无比的快乐。他带她玩了森林的每一个角落，有时围着大树打闹，有时会用树叶子编纸船。那时候她觉得，就连无聊琐事也都感到特别快乐。
那时候的天特别蓝，偶尔浮过几片白云。阿金躺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像是睡着了，微风拂动他的银发。
“阿金睡着了吗？”她看着他，忽然想揭开面具，看看他是什么模样，“可以摸面具的吧？”她轻轻将他的面具拿起，一张清秀俊朗的脸藏在面具的阴凉下。他忽然睁开眼睛，把她吓了一跳。
“对不起！”她猛地将面具套在他脸上。
他捂着脸：“好痛，好痛啊！竟然在睡觉的时候偷袭别人，小孩可真恐怖啊。”
“对不起！不过……你是装睡的吧？”
“一般都会这样做吧。”
“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不带这种面具的话，看起来不像妖怪吧？”
一片白云飘过他们头顶，带来了短暂的阴凉。
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但只说了一句：“真奇怪。”
他们走回下山的路。依旧是他在前，她在后。
“阿金，我想跟你说……”
“嗯？”
“我明天开始……不能来这里了，上次跟你说过吧？我是在暑假的时候来爷爷家玩的，所以……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她低下头，心里有些伤心。
他忽然停住脚步：“明年还会来吗？”
她愣了一下，很高兴地答应了。
就这样，她变得开始盼望夏天了。
约会之夏，阿金一直在等着她。
炎热的夏天，他们在桥上玩耍，心却像河水一样清凉。池里的荷花好像也开得异常灿烂。
他们走到一棵树下，忽然树上伸出一只树干一样的大手来，抓住了他的身体。
“阿金，太危险了，她是人类的孩子，要是被碰到的话你可就要消失了。”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阿金道：“谢谢，不过没关系。”
大手放开了他，收回树叶丛中，对她说道：“碰到的话我可就吃了你哦，人类的孩子。”
她愣愣地应了声：“嗯。”
树林中浮出许多红伞，不停地叫唤着阿金的名字。
她心里想：“妖怪们就可以碰他了吧？”
而她，始终不能触碰他。
这样接二连三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不能触碰，他也一直带着面具。
有一次她挂在树上想要吓他，却没有成功。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时能将面具摘下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有什么意义吗？”他伸手要把面具拿掉。
“是没有特别的意义啦。”话刚说完，树枝忽然断了，她摔了下来。他跑过去想要接住她。她看见他的双手伸出来，想要接住她，心里很担心。但她终于还是重重摔了下来。
他刚好收回了双手：“好险啊！”
她忍着疼痛道：“是啊。”
“抱歉，萤，你没事吧？”
“不过，真是太好了。”她坐起来，“我说阿金，不管发生什么绝对不要碰我哦，说好了哦。绝对不行哦。”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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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夏天，再下一个夏天，她都会去森林里。渐渐的，她已经长大了不少，也开始上中学了。
阿金对她说：“总觉得……你变得有点像女生了。”
“我本来就是女生啊。”
他没有再说什么：“我们走吧。”
她的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奇怪，总感觉……”
他们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她把手交叉放在身后。
她看着阿金的侧面，忽然说：“原来如此啊。”
“啊？”
她笑着摇摇头：“升上初中后还是有很多小学同学和我同班，让人觉得没多大变化。”心里却在想，视线越来越近了，看来阿金比人类的成长速度要慢，在她逐渐成长相貌改变之际，阿金却和他们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阿金忽然停下来，在橘黄色的余晖中，一直白蝴蝶停在他微抬的带着面具的脸上。他揭开面具，清秀俊朗的脸庞一同当年她看到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回家后，她躺在屋子里，暗想：“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超过阿金的岁数吧？”看着天花板上反射的水光，心里有些惶恐不安。
听爷爷说这一年冬天会很冷，临行前，她给他送了一条围巾。
那年冬天果然很冷，她一直在想他，常常心不在焉。
有一回走在路上，碰到一个男同学，因为路滑，他牵了她的手。她忽然很想阿金，特别特别想见他，特别特别想触碰他。
大雪的森林里，阿金围着她送的围巾，脱下面具，感受着她给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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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夏天，她又来到阿金的森林，他仍在老地方等她。她已经升了高中了。
他们坐在荷塘边，看着一只蟋蟀游到荷叶下。
他问道：“你最近不常常扑过来了啊？”
“那是当然的嘛，都被揍成那样了。”她打趣道。
她看着片片白云从天上飘过，心中有无限遐想。
“真开心呢，再过三年毕业了，我想在这里找工作呢，这样的话就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了。秋天、冬天、春天都可以呢。”
“萤，我跟你说说我的事情吧。我不是妖怪，但是也不是人类。虽然像人类，但在我婴儿的时候被遗弃在了这个森林，据说刚被遗弃的我一直哭个不停，就像在呼唤抛弃我的父母一样，似乎哭声从未停过。本来那个时候我的生命就应该走到尽头，但山神垂怜我，施了妖术让我活了下来，也因为这样我一直都不能升天，就像幽灵一样。萤，你忘记我也无所谓，以妖术维持的这个身体太过脆弱，触及真的人类的肌肤的话，法术就会被解除，而我也会消散。就是如此虚幻的人，你要什么时候才会……”
“被触及就会消散什么的，就像雪花一样呢……我告诉你啊，阿金，在冬天的时候一直想着阿金的事情，秋天也是，春天也是。阿金，别忘记啊，我的事情，不要忘记。”
阳光从白云缝里洒下来，想时光一般。她忽然想，时光终有一天会将他们分开，但是即便如此，在那日降临之前，就让他们一直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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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邀请她去参加妖怪们的夏日祭典，他说他一直想和她一起去看看的，只是以前她还小，怕吓着她，所以没邀请。
“但是全是妖怪的庆典，还是觉得有些害怕呢，而且又是晚上。”
“没事的，从外观上看跟人类的祭典没什么不同，是模仿人类的祭典举办的游玩活动而已，我会保护好萤的。”
“被你说这话，让人好想扑过来。”
“扑过来吧，这是我的愿望。”阿金笑着说。
晚上，她穿了一身粉红的碎花和服，出落得如大人一般。他们依然是一前一后，彼此保持着距离。妖怪们全部都化作了人形，还时常有人类混进来。
他拿出一条白布，系在彼此的手上，怕迷了路。
她笑着说：“好像在约会呢！”
他也笑：“本来就是在约会哦。”
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那天晚上，烟花特别美，风车特别美，篝火特别美，棉花糖可以飞上天去。
她走过一个面具摊，摸上一个面具，没想到是一个妖怪的脸。她吓得拉着他跑了出来。离开了热闹的祭典，他们漫步在荷塘边。
她很高兴：“哇，还真是奇怪啊，大家都很努力地在乔装呢，好像模仿秀一样，每年都是这样的吗？”
“嗯，好像是的，每年的夏季。萤，我……已经等不到下个夏天了。每次分别后，即使是拨开人群，也会想要再次和萤相见。”
她的眼里满是惊愕，又满是欣喜。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摘下面具，戴在她脸上，亲了她。她从面具的眼睛里看见他俊秀的脸，带着笑。他说：“这个面具就送给你吧。”
她的心里忽然有种感觉，明年夏天，他不会再去那里了吧？这一定是最后的夏天了吧？那条长长的石阶，他每年的夏天都会坐在某一处等她，然后带她逛遍整个森林，去草地、荷塘、小桥或者是夏日的祭典，一前一后，谁也不敢触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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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后面跑过来两个追逐玩闹的小孩，男孩跑到他身边时被什么绊了脚，往前摔去。阿金扶住了男孩。
她跟男孩道别后，转过头来时，却发现他触碰男孩的那只手散出一片萤光，他的脸在这一片萤光中异常清晰，棱角分明。
“阿金……刚才的那个孩子是人类？”
他看着散发萤光的手，萤光越来越大，他的手开始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过来，萤。”他忽然笑了，伸开双手，“我终于能触碰你了。”
萤光越来越大，他的全身被笼罩在一片银光中。她脱下面具，扑向他的怀抱。
只是一瞬间，她终于触碰到了他。只是那么一瞬间，她怀中的阿金散成一片光，她抱着他空空如也的衣服，就这么倒在地上，眼泪如柱。一只萤火虫在她的身旁流连，然后飞上天空。
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在一片空白里，他牵着还是六岁的她，隔着一条木棍，说：“我很喜欢你哦。”她高兴地说：“嗯，我也是。”
可是一切又消失在这一片空白里。
点点流萤飞起。
她拾起他的面具，紧紧抱在怀中：“墨绿葱郁，这里是山神的森林。”
森林的深处，流萤的深处，山神的大手伸出来，黑影躲在大树后面，一朵朵红伞逐渐漂浮起来，响起山神的声音，响起妖怪们的声音。
“萤，谢谢你。”
“我们虽然想和阿金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是阿金也终于有了想要触碰的人了呢，终于能被他人拥抱了呢。”
她向回家的路走去。心想着暂时不会再翘首期盼夏季的到来了吧？心好痛，眼泪不止，但是停留在手间的温暖触感，连带着夏天的记忆，都将和她一起一直走下去。
那么，走吧。
抬起头，在萤火流光中，她笑了。
又一个夏天，她再来到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有阳光，蓝天，白云，还有白色的蝴蝶。
她笑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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