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又跟赵小蕊吵了起来,她想玩过家家,我想玩捉迷藏,我们互不相让。她哭了。我决定让着她一点,因为我是小男生。
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过家家和捉迷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新游戏。我答应跟赵小蕊一起玩过家家,但是过家家的内容由我来定。她同意了。
在新的过家家游戏里,我不再当爸爸,她也不再当妈妈,我们一个当官兵,一个当强盗。强盗为了躲避追捕藏了起来,官兵要把强盗找出来。
赵小蕊撅着嘴巴嘟囔着,这不是过家家,这就是捉迷藏。我怕她哭了,决定再让一步。
我说,我们不演官兵和强盗了,你当姐姐,我当弟弟。弟弟藏了起来,姐姐要把弟弟找出来。
她说,不行,还是不像过家家,没有爸爸和妈妈的都不算过家家。
我说,可是平时我也没见过爸爸藏起来,妈妈要把爸爸找出来呀。我只见过爸爸把私房钱藏起来,妈妈把钱找出来,然后他们两个人吵架,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赵小蕊叉着腰说,哼,我才没跟你吵架呢,是你一直在气我,一直在吼我,一直在耍赖皮!
我不想惹她生气,我怕她哭了,决定再让一步。
我说,要不我当儿子,你当妈妈,我贪玩不小心走丢了,你到处找我,这样行不行?
赵小蕊想了一下,说,行。不过,你得先叫一声好妈妈。我乖乖地叫了一声好妈妈——一切都是为了捉迷藏。
就这样,那年夏天我们一直在玩一个名叫“儿子去哪儿了”的新游戏。儿子先跟妈妈一起去公园散步,之后儿子在公园里走丢了,妈妈四处找他。
对于我来说,这个游戏最刺激的部分在后半段,也就是儿子在公园走丢了。到那时候,这个游戏才会进入我的节奏。但是,赵小蕊在跟我一起去公园散步的时候,会牢牢地牵着我的手。
我说,喂,赵小蕊,你一直牵着我的手,我怎么走丢?
她说,喂,周文明,首先你得喊我妈妈,其次作为一个称职的妈妈,我就应该牢牢牵着你的手,不让你走丢。
我说,你这是耍赖,你再这样我就不玩了。
她说,哼,不玩就不玩,谁稀罕跟你一起玩!
我看到赵小蕊的眼睛里开始闪着晶莹的泪光,我不想惹她生气,怕她哭了,我决定让一小步。
我说,妈妈,那边的花好漂亮,我帮你摘一朵吧。
赵小蕊破涕为笑,说,乖,去吧。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开始了我最喜欢的捉迷藏游戏。我成功遁逃,趁机藏了起来,等着赵小蕊来找我。赵小蕊喊着“乖宝宝,你去哪了”四处找我。
我在玩捉迷藏方面很有天赋,只要我不主动出来,很少有人能找到我。赵小蕊急了,有些生气。她大声喊着,周文明,你到底在哪?你给我出来。
我从一个小杂物间里钻了出来,灰头土脸的,手里握着一朵揉烂了的红色月季花。赵小蕊质问我,你以前答应过我什么?
我哪里知道自己答应过她什么,她跟我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有八万多条,我怎么知道她又要执行哪一条?我揉搓着那朵烂乎乎的红色月季花,低着头等待赵小蕊的审判。
她说,你答应过我的,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能不理我,永远不能不理我。我可以不理你,但是你不能不理我,你答应过我的。男子汉说话要算数!我刚才那么大声地喊你的名字,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说,可是我们在玩捉迷藏呀,如果我回答你,不就暴露自己的位置了吗?
她说,那又怎样呢?我可以假装找不到你,继续找下去,但是你得让我知道你到底在哪里,不然我会害怕的,我会觉得失去你了。
我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有意思,有意思,就是有意思。
我说,没意思,没意思,就是没意思。
赵小蕊哇的一声哭了。
我说,好好的,你哭什么?她说,你吼我,还说我没意思。我说,我没有,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怎么就是我吼你了?她说,你现在就吼了,还这么大声。我说,刚才我没说你没意思。她说,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你就是说了,你还不止说了一遍,你连着说了三遍没意思。我说,我是说了三遍,可那不是说你的。她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是说我的,难道是说自己的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说,你听我解释。赵小蕊双手捂着耳朵,大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啊——啊——啊——
我怕她真的生气了,只好暂时让一小步。
我对着她大声说,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我以为赵小蕊捂着耳朵真的什么都听不到,还想再大声一点。但是,她听到了,她什么都能听到。她不再大哭大闹,她摸着我的头,说,乖宝宝,知道错了就是好孩子,妈妈抱抱。
她抱了我一下,我把手中揉烂的花送给了她,我们和好如初。
那个夏天,我玩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捉迷藏游戏。每当我藏好,赵小蕊就会喊我的名字,我必须回答她。她即便知道我藏在哪里,也会假装不知道,找好久好久,为了满足一个小男生的小小虚荣心。
我一直不理解任性自私的赵小蕊为什么会在捉迷藏中迁就我,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她想要的是一份永不消失的确定感,满足我的小小愿望是一种默契的交换。
赵小蕊对我第一次藏的那个小小杂物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里面乱七八糟的杂物被她重新摆放整齐,一把破旧的躺椅也被她用自己的小手绢擦得干干净净。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开始我有些担忧,怕她再也不玩妈妈跟儿子在公园里散步的剧情,那样我就不能玩捉迷藏了。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多余的,赵小蕊变了,她真的把那个小小杂物间当成了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还开发出了新的玩法,她在家里做饭,我在外面玩,等她把饭做好了,妈妈就去喊在外面玩的儿子回家吃饭。儿子贪玩不想回家,妈妈要找好一会儿才能找到儿子。这样,我又能玩捉迷藏了。
妈妈找到我之后,我要乖乖地跟她回家吃饭。她用树叶当饭菜,杂物间里的木板当盘子,用树枝当筷子。我要吃她做的饭,还要夸她厨艺高超,说妈妈好棒。这是她喜欢的剧情。
吃完饭之后,她要哄我睡觉。我躺在那个破旧的躺椅上,一遍又一遍听她讲同一个睡前故事。当她说“宝宝睡吧”的时候,我要闭上眼睛。这时候她会俯下身吻我的额头,我要假装熟睡,还要打呼噜。我的呼噜声很像猪叫,每次都能把赵小蕊逗得哈哈笑。
不过,她又会立马严肃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妈妈那样端着,表现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她会说,小懒虫,该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这时候我会从躺椅上一跃而起,立马投入到新的一天——又能捉迷藏了。
故事就这样不停地循环,时间就这样轰轰隆隆地向前。
后来,我们长大了。她爱上过不同的小哥哥,我也喜欢过不一样的小姐姐。我们两个人没有成为男女朋友,但是一直默契地陪在彼此身边,永不失联,也不冒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高三那年,我退学接了父亲的班。培训一年之后,我在父亲干了一辈子的单位上了班。我没有参加高考,一是因为学习成绩实在太差,不是念书的料;二是因为那是父亲单位最后的接班机会,第二年就没有这个政策了。
我的工作比较清闲,待遇又好,很多同龄人都羡慕我。但是,在我的心里却一直羡慕着他们。赵小蕊成绩很好,考了一所重点大学,她经常给我打电话,分享在大学里发生的故事。有的时候她还会给我发照片和小视频,有她跳拉丁舞的,也有她穿着汉服弹古筝的。
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忙工作。其实我一点都不忙,每天跟在一群老大哥屁股后面端茶倒水,而他们则教会了我抽烟、喝酒、打牌。
我的工资挺高,平时也没有什么花销,过了两年已经小有积蓄。父母给我出了首付,帮我买了一套大房子,说有套大房子好找对象。房子是我自己盯着装修的,风格混搭,什么元素都有。
装修完母亲进去看了一眼,说,你弄得这是什么?钱没少花,怎么看起来不像个住人的房子,倒像是个杂物间呢?
我说,妈,你不懂,现在流行这个。
她说,你在餐厅里摆个躺椅又是什么意思呢?你爸现在还没用躺椅,你先用上了。
我说,妈,你别管,我有自己的想法。
我拒绝了几次相亲,每次都以工作繁忙为由。过年的时候,赵小蕊放假回家,参观了一下我的大房子。她一进屋就捂着嘴巴笑了。
我说,你笑啥?她说,别说,你弄得还挺像。我说,像啥?你们大学生说话就爱绕弯子,我听不懂。她说,像家的样子。
我羞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赶忙转移话题,说,哥们我挣钱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带你下馆子。她说,我看你这新家里,锅碗瓢盆收拾得挺齐全的,要不在家里吃吧?我说,好,我做给你吃。她说,我们一起做。我说,你会吗?她说,不要小瞧人,我可会了。你忘了我们小时候过家家,哪次不是我做给你吃的?你那时候还喊我妈妈呢。我说,滚滚滚,谁喊过你妈妈。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记了,你少蒙我。
赵小蕊笑了,一边洗菜一边嘟囔着,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记得,你什么都不会忘。她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我说。
那天,赵小蕊说了很多话,我喝了很多酒。她跟我说,她在大学里谈了两个男朋友,都不咋样。我说,那肯定的,绝对没有咱山东爷们靠谱。她说,他们不怕惹我生气,也不怕我哭,可我已经习惯了被你哄着让着。我说,没事,等你毕业了回山东找,你条件这么好,追你的肯定把你家门框都挤坏了。
她突然问我,周文明,你相亲了吗?我说,没有。她说,你做我男朋友吧。我没有接话,只顾闷头喝酒。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一次没有理她。我小时候答应过她,不可以不理她,她可以不理我,但是我不可以不理她。这一条在八万个不平等条约里写得清清楚楚。我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像个不负责任的小男生。我想像小时候那样回应她,可是有些东西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到小时候。我只好像小时候那样,再次藏了起来。我把自己的真心和自卑一起藏在了半醉半醒之间的神色里,假装听不懂她的意思,假装听不清她的呼唤。我将自己藏在小男生的虚荣之中,一点一点消失了……
我一瓶接着一瓶地喝着啤酒,最后歪倒在躺椅里,假装睡着。我听到赵小蕊低声的抽泣。她像小时候那样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一吻,然后对我说,宝宝睡吧。
我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小时候,我再也没玩捉迷藏,而是天天跟她一起过家家,我当爸爸,她当妈妈。在那个小小的杂物间里,我们有一个大大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