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一）

寂静沉沦了大半年。

朋友圈关闭。八月前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去年十二月份。人真的会忙自闭，忙到毫无倾诉欲。完全是非正常状态，以前的我喜欢记录和分享生活，毕竟生活里有很多好玩的事情。

刚入职的时候还好，强度有点大，但加加班还可以搞定。那个时候脑袋里经常闪现一句话，不逼自己一把，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强大。

高铁候车大厅、高铁上、机场候机大厅、医院候诊大厅、医院附近的甜品店、同事的副驾驶，可以说是除了飞机上不好打开电脑，我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能打开电脑干活，和客户开视频会议。还沾沾自喜地在同事面前嘚瑟天赋异禀，坐车操作电脑头一点都不晕。

为高效对接，出差较频繁。不论是何种交通工具，从工作地到达客户所在地中山都是晚上。时间也卡得很紧，一般到酒店放下行李，在酒店附近简单找点吃的就回房间和工程师们组装样品核对产品细节和问题点到凌晨（为赶时间，很多时候样品零部件都是由供应商处直接寄到酒店）。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到客户端高强度开会一整天。

去年八月份身体出现问题，回杭州手术后没有和医生打招呼就溜出了医院。下午两个ZOOM会议等着我，一个涉及到新产品的质量问题和新订单；另一个是新项目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正在和客户进行价格上的胶着，只要价格谈妥就有订单。会议都是提前约好的，有瑞士总部的人参加，无法延期。作为PM兼Sales Manager，这样的会议没有人顶替。医院环境太嘈杂，完全没办法开会，我只能扛着电脑回家。

回家把电脑架在梳妆台上，和客户说明身体不适不方便露脸。如往常一样， 边听边记录要点，适时表达观点并回答客户问题。开会时东南时不时开开门看看我的状态。开完会整个人近乎虚脱，站起来椅子上都是血。

休息了三天就回去上班，一个月走路都是飘的。宿舍到公司短短几百米我得走半个小时。终于知道血槽已空是什么感觉，体重一度跌破85斤。

总监看到我都说气色太差了，要化妆啊。其实我已经涂抹过，但还是盖不住晦暗的脸色。

这次吃了两个月的药，中途遇到出差，还抽空去客户当地医院走了一遭。

客户见到我都说，Elisa，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广交会照片，体重回升到九十斤

是从什么时候觉得有点做不动了呢？去年十月份的线下广交会第一天。白天我需要一边接待观展客户，一边手机回复自己所负责的客户的问题，晚上回到酒店还得把电脑架床上做产品报价，接近十二点还在和工程师核对细节。我也不想这么晚还在做文件，但是客户催得紧。我觉得好累，好想哭。

公司位于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路边有很多野花野草。刚上班的半年我偶尔会从路边摘一些花花草草带去办公室的小花瓶里插起来，当工作调剂。十月份以后只剩一株枯枝放里面接灰，也懒得丢。

路边的野花

半年后项目加上去，有近十个项目并行，每个项目都处在不同的节点。产品特性也不一样，我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熟悉。各项目厂内对应不同的工程师，客户端对应的则是不同的产品经理，每天上班都是满坑满谷的事情。我不是话痨型的人，早上八点半上班，十点半我觉得一天说话的额度就用完了，再说下去就会脑仁疼。但要推动项目不仅要掌控全局更要关注细节的落地执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盯着，据理力争，时不时还和工程师拍桌子叫板对飙。我调节情绪的能力一般，有时和工程师吵架气得发抖，会连饭都吃不下。

总是希望把客户需求和厂内能力拉齐，但太难了。厂里交不出东西，客户又异常强势，经常觉得整个人被撕裂得厉害。我又极重承诺，一旦答应的事情没有完成，会非常自责内疚。

客户确实比较难搞，设计变更频繁，有些甚至可以说是朝令夕改。工程师经常被搞得很恼火，我只能尽力安抚。公司单休，每个星期都有三四个晚上和工程师一起探讨产品对项目阶段做查缺补漏。晚上十点以后甚至接近转点才回宿舍。公司保安晚上在厂区巡逻，第一次碰到我和工程师接近十二点下班，还询问过；后来再碰到，他只会说怎么又是你们，搞太晚了吧。

年前发到五个国家的四千多台电动滑板车电池失效。这个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天晚上和办公室的小伙伴们聚餐吃火锅，我一边涮牛肉一边盯着电脑传产品零部件更换视频给客户。

最后客户不接受电池刷程序，要求电池全部更换；并且反复强调由电池失效产生的所有费用，都由我们承担。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没有把控好供应商，只能立正挨打。按客户的要求把电池一批批出运到指定国家仓库。恰逢中国春节，快递全堵在香港，客户天天催运输进度，我只能一遍遍邮件解释。

这个年过得也比较糟糕，我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也不想出门。妈妈说，你除了大年初一没有开电脑，你哪天没有在电脑前面捣鼓。

年后上班一个电动滑板车项目突然来了订单，但接的烫手。条件苛刻，五月份未生产出来，订单取消；认证未完成，订单取消。项目里涉及的所有人员全部压力巨大。

我们的供应链很拉胯，零部件的质量数量交期全部保证不了。年初珠三角和长三角的疫情更是导致状况百出。

这次带着客户一起卷。好多个晚上和客户中国区的负责人沟通细节到互道晚安，周末谈项目进度，工作日开视频会议时就看谁的眼神更疲惫。

因大环境变化，财大气粗的客户对价格也很敏感，几乎所有产品都需要重新谈价格。自认为价格谈判是做业务最难的一环。更糟糕的是，我们的产品质量不稳定，出一批投诉一批。

开始感觉睡眠变得糟糕，经常晚上十二点以后才能入睡，凌晨两三点就醒了。我能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然后辗转到天亮。这让我想起了高二的时候，一度有了考不上大学的那种恐慌感。生理期完全紊乱，小腹常常隐隐作痛。医生叮嘱一定要好好休息，否则身体会再次出大问题。我知道身体出状况了，但事情只要在我身上，我就没办法抽离开卸下来。

上班脑子里面混沌一片，运转不动，吸收不了新鲜东西。类似并联短路，串联断路。进办公室有呕吐感，想咆哮，想砸电脑。

看到刚上班时写的邮件里的用词和逻辑，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现在完全写不出来。骂自己邮件写得和屎一样，漏洞百出。

我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攻击。职场路走得慢又歪歪斜斜，这么多年毫无长进。感觉自己毫无价值，活着好累好苦。

自诩的学习能力、记忆能力完全失效，自诩的伶牙俐齿变得笨嘴拙舌。对接低效，内外信息传递开始出现失误遗漏。

经常和队友说自己好差劲好无能，别人都能做好，我怎么就做不好？

工作里的笑话也不再觉得好笑，比如物料被供应商的老婆当废品卖掉了，工程师要组装样品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情况；产品第二天要上线，头天晚上拖着货的供应商的司机消失不见等等诸如此类，只觉得无奈、苦涩和心累。没脸和客户解释。

那段时间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客户要的东西给不出来，对不起。老板要的订单没有拿到，对不起。没有心思和队友说话，对不起。让爸妈担心了，对不起。

工程师希望的支持没能从客户端要到，对不起。

人像在海底，海浪在上面翻腾，如千钧之力压在身上，暗无天日；一点困难都会被放得很大，让人束手无策。

公司所在的小镇很漂亮，山脉柔和秀美。打开窗帘是很漂亮的，但我完全无心观赏。楼下田地里的油菜花长高抽薹开花至结荚收割，我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宿舍外的风景

这半年我在办公室说的非常多的一句话是搞不动了，我真的搞不动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burn out，会严重影响项目进度和成果交付。我怕再对接下去客户都要黄掉。

曾经会为项目进度产品质量和工程师拍桌子叫板。现在遇到工程师说我蠢，什么都不懂，我就回答，是的，你说得对。人很麻木，不想再和同事们争吵。再说吵架也是很耗费气力，我也吵不动。也可以说不再努力争取什么，对工作已经丧失热情。

各方面全线崩溃失控。

去年刚上班时，遇到天气好下班回来早，会在楼下跑个五公里，不想跑就走个十圈八圈的，今年完全不想走也走不动。

周末什么都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就躺床上。不看书不听音频，没睡着的时候就机械地刷着美食短视频。

我这么喜欢看书，但新买的书就堆在办公室桌上或者宿舍的角落里，都没有拆塑封。

饮食开始紊乱。白天没胃口，晚上疯狂渴望碳水类食物。吃太晚脸就会肿，只能拼命控制。我骨骼偏小，有点肉就很明显。如果周五晚上大吃一顿，放假两天就吃清淡些，调整一下，体重勉强维持在百斤。

也没有心情护肤，半年没有贴过一片面膜。上班随便拾掇，能见人就行。

队友，家人和朋友都劝我赶紧辞职，再拖下去人要出事了。我奋力挣扎，在坚持和撤离之间左右摇摆。日夜不得安宁，都不能简单地说是焦虑，而是恐惧。

担心未来的走向。35岁，已婚未育，裸辞，哪家公司都会避之不及吧。且大环境如此糟糕，到处都降薪裁员。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好，我怕我从此躺平下去。

我不想被人养着，我不想把生活压力都压在另一半身上。我希望和爱人并肩作战，一起抵抗生活的风风雨雨。

我不想去考验或挑战人性。如果一个伴侣毫无产出，越过越狭隘，时间久了，再有爱也会被另一半鄙夷。我不想有这么一天。

二月去上海看队友，返程太晚，镇上的高铁站打不到车，只能上私人的面包车。到宿舍发现身份证找不到了，因为不是打的滴滴，连司机的电话号码都没有。身份证即使掉都师傅车上，那我又如何联系上？我打电话给队友，嚎啕大哭，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身份证都能丢。户口在外省，补办好麻烦。他一直安慰。（后来我翻微信的付款记录，发现里面可以留言。我马上留言给师傅说清楚前因后果，如果身份证真的在他车上，一定重谢。师傅竟然回复了，说会帮忙看看。第二天一早师傅说身份证就在他车上。虚惊一场。我把公司地址发给他，没多久师傅就开车把身份证给我送来了，我发红包师傅也不收，只要了正常的油费。后来撤离，我再次联系这个师傅帮我搬行李运到物流点，我发给他了一个大红包。感谢这位师傅！）

四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长了白头发，触目惊心。我高考都没有长白头发。

我五一回了老家。爸爸今年虚岁六十，按我们当地习俗是要摆一场。妈妈则实岁六十，恰好本命年。我给爸妈一人一个红包，权当一起做寿。给妈妈红包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在厨房忙活，我抱着她泪流满面，说对不起，这么大还让他们操心。

五月中旬有天下楼，走路飘忽。就下楼时看了一眼车间的产品，直接踩空跌下楼梯，脚踝扭了，在楼梯上坐了好久。

六月初客户来厂和他们远在瑞士的老板一起开ZOOM会议，我恍惚地连Lead Time都没有听出来。2015年开始做外贸，这怎么说得过去。相比读写，听说是差一点，但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

很早就萌生退意。

二月底我和总监提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需要支援。三月份初有梁另外项目组的同事过来协助。观察了一个星期觉得他可以接手客户，我第一次向总监提出离职。只看了一眼离职单，总监直接把它撕了扔垃圾桶，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做的很好啊，好几个项目都做出来了拿到了订单；你也和客户对接了这么久，有感情基础，一时半刻怎么可能有人能顶替上去。让人来协助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是因为我知道你这边事情太多了，一个人是不可能做的完的。（他曾经也做过项目，很能明白搞项目的艰难。）我无力反驳，只能说继续坚持。

三月底觉得还是不行，睡眠依旧糟糕。我又去找总监，他一看到我疲惫晦暗的眼神，我还没开口就说给我批假，让赶紧回杭州看病休息。工作只要客户能找到人就行，厂内的事情让协助人去解决。这次在杭州家里一待就是半个月，清明后才回厂上班。

四月底第三次提离职，所有人都看出我状态很差，总监终于松口，说什么时候合适的人招来了再走。我一口应允，终于有盼头了啊。

六月端午节后终于等到交接人过来，我迫不及待和客户介绍新人，拉群，让他直接顶上去。我不再吭声，视频会议也不再露脸，遇到问题就提重点，给他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他长我几岁，说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Elisa，这只是一份工作。我知道我用力过猛，投入了过多的情感在工作里面。

一天都不想多待，头痛欲裂。本计划半个月交接完成，但事项繁杂琐碎，我撑到了七月。已经到盛夏，气温很高，这种天气下我再待下去怕是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挂掉。我和交接人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得马上离开。我手机里面存着和客户所有的沟通信息，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找我。

接下来我做了工作这么多年非常没有职业素养的一件事情，没有发Goodbye邮件。我真的写不动了。邮件以及和客户的信息共享平台，对接人信息我都是硬切，直接把新人的名字替换上去。我的工作电脑直接给他用。

近四十个置顶工作群全部退掉。微信和客户一一告别，他们很体谅，但我很愧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