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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时刻刻

2023-11-20  本文已影响0人  末梢M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才能虽小,对拥有者来讲却弥足珍贵。”他说他珍惜我的才能,尽管目前看来,那只是一堆散落的砖块和钢筋,臃肿的水泥袋。然后他说他愿意带我回家,或者仅做闲聊的朋友也可。他刻意强调了,你可以作出选择,然后我们就这么办。今后都这么办。我问他如果我选择了闲聊,是否就再无资格踏进他的房子了。他没再开口,只是像我曾遇到过的每一个男人一样,举起了手,手腕优雅地摆动,形成一个三十度夹角,抛了出去——我正中垃圾桶……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只不过在他给出选择的时候,没有当即扯下自己的外套,将嘴唇贴在他的脖子上,说我当然想要跟他回家,不仅如此,我还想要和他上床。然后在第二天清晨他醒来之前,端坐在床沿,面色平静地用裤子或者丝袜收拢了双腿。外套,发带,一件件地从我的手指尖渡到头发、皮肤,独自一人完成这场微小而艰难的循环,而他早已抽身而出,轻轻迈进另一个轨道,投入到他重大的生活之中。生活里有一只猫,此时此刻正卧在他的臂弯里,他盯着它头顶的毛发,随口对我说:“你是不是也有一只猫?猫需要人陪。你不该留它独自过夜。”

他们——我所遇到的男人们,是一群流浪猫爱好者。他们从散落在城市各处的垃圾桶里,找来了纸箱,将它们丢进一个涂满水泥的房间,搭建成复杂的城堡。曲折的“隧道”,方圆形孔洞,供小猫钻进钻出。他们日日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踩油门,踩刹车,后备箱里备有猫条,猫罐头,铁锹……随时做好了准备,将路边的流浪猫收入囊中,或就地下葬。他们的组织叫作“救猫钓鱼者协会”,猫是宠物,鱼是女人——你不该留一只猫独自过夜。而经过今夜我与他们的相处,往后日子,避孕药,或者堕胎,病毒感染,或者阴道炎,将在我的身体内部自然地滋生,如同汗液,唾液,血液,我被认为本该独自承担,不必用刀片将它们刮下,不必固执地追求洁净的身心,任由它们复制、粘贴,弄脏我。蟾蜍的舌头,伸进来,留下腥臭的汁液,开枝散叶。千万不要打破这一平衡。我被他们驱逐出界,自成一片天地,而猫咪,房屋,家具,则隶属于他们,他们的目光与心。我被剥离出去了,可是是谁拥有这样的权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像剥栗子壳一样,将其与他们所定义的“世界”,彻底地分离开,理应如此,且轻易地。我只能在被抛下后的空无中,等待他再一次想起我,放我溜进去待一会儿。

那是非常冷漠的眼神,是像在对一只蟑螂说话的声音,从头浇到脚的冷水,一根砸进水泥地的钢钉,钉身与坚硬完成咬合……而我不该是那根钉子,那只蟑螂啊。我在陷阱中摸索他们细若游丝的存在可能,庞大的感受力吞吐着我,他们的轮廓,手感,温度,一遍遍从所有的地方生长出来,迅疾地成形,触碰就消散。我申诉过吗?关于自己的需求,有没有开口:让他信任我只是一个女人,不要将我摆放在恐怖的位置上,尽管我不会死,不会发疯,不会带来任何后果,但这也是作恶,而我的内心世界,并不低贱于其他物种,那些试图过马路,无法预知危险的流浪猫,我并非不如她们温驯,无害,强悍,我所能提供的,也并不少于它们,所以我也有资格得到同情,用目光与心承载我也不算难事。

我有点……我在想一个合适的词,不那么尖锐的词,不然就会招致嘲笑,它们是一大片的利爪,只要留有一点点缝隙,就会钻进来。所以我不能说出那个词,表达不满,或者,它不被允许直白,必须拐弯抹角,从儿时的经历讲起,再谈谈去年读过的一本小说,小说里有个女人,被所爱之人当做汤里的一根头发。话题最后兜转到我写过的一个女同学,她被当做妈妈来写,写她身上奶渍的味道,以及将奶瓶从手提袋里取出时,镇定的眼神,她说她讨厌这些,与生活有关的一切。而我却将她作为健康生活的象征。我根本没有理解她,只是归纳她,总结她,对她,如何不算是恶意与伤害。就好比此时,我也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充斥着噪音、口腔里的唾液、扭曲表情的那些完整地丢向他人,我也必须充当自己笔下,被裁剪好形状的女人,才能艰难地完成表达。可我还是没有放弃我的企图,于是描摹出它的轮廓,并在光滑表皮掺入一些毛刺,这样,便有可能在不经意时,刺进他们的神经,转瞬即逝的痛觉,提示着我的存在,并不是那样可有可无,那样没有任何代价。

他们不能这样去对待一个女人,像对待一本书的任意一页,像对待墙角的蜘蛛网,墙壁上攀岩的壁虎,或者拉开玻璃窗,被压抑下来的纵身跃下的渴望。那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又驻扎在潜意识中的厌恶,可女人并不是被用来厌恶的。女人不是被用来丢在置物架的最底端,流血的手脚,流血的心,被灰尘所覆盖,一张大网的孔洞中,禁锢着她们的眼睛,试图在男人们的余光里虚构出安慰与帮助。我从来不敢抬头看置物架上层摆放着什么,害怕看到一只丑恶的老鼠,或者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指缝里夹一根香烟,正在讨论恶俗的乡野轶事。还有一个面容娟秀,身材瘦削的女子,令我痛彻心扉,她正趴在他们的腿边,翻看一本小说。那本他们曾经对我的阅读,不屑一顾的小说。

我想到了那些无比健康的女人,她们有浓密的头发,眉毛,脸蛋饱满,嘴唇红润,我日日夜夜地努力着,希望也能拥有那些。但即便拥有,我的另一张脸,隐藏在真实外表之下的那一张,依然是刀削斧砍,线条生硬,干瘪,没有脂肪,嘴唇很薄,几乎只一条线,将自己切割成两半。我总以为,他们眼里是这样一张丑陋的脸,否则,怎么会看我作一个残缺的工艺制品?我明明有血有肉,却感受着斑驳的油漆,残缺的布匹不得不遭到轻视,甚至敌意。不如把我摔碎吧,尖锐的碎片,会让他在一切无可挽回的境地里,察觉到什么。疼痛与毁灭是我唯一能提供的预警。

为什么我的面庞被篡改了?他们在用什么样的工具,精神上的,手中的,将我一点点砍削成足以令他们安然度日的模样?他们往往不懂得雕刻的技艺,但一件趁手的工具,不需那么精细的形状,所以他们胸有成竹。没有宣言,没有提醒,就那么隐秘在时光中,以日复一日的,沦肌浃髓的痛楚,让我的面庞一层层褪去。我对自己相貌的自信永不复回。而我至今没有想清楚,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究竟有什么益处,令他们乐此不疲。当我的母亲穿着泛黄的内衣,裸露出乳房、肚皮上肥厚的脂肪,在热烘烘的厨房拿手肘蹭过额头的汗珠,油腻的触感在她的皮肤上一厘米一厘米地滑行,绵延了多久,在时间里。在她丧失一切而后衰老的日常生活里,这个动作每次发生时,都成功地触碰到心脏了吗?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当我回忆那幅画面,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心疼,歉疚,还有惶恐,回避,我不敢回味她与生活,与不属于任何时候,哪怕垂垂老矣之际认知中的自己的那副模样和解的过程。更加不敢回味的,还有我与父亲在当时是如何看她的,我们是不是在打量,嫌恶,引以为戒?我们对自己的目光,是不是从来没有觉得不对,哪怕丝毫。

2.

不要怕,你还没有成为你的妈妈。你还没有家庭,子女,只是一些男人而已……你觉得自己的意识已完全折断了,灌木在黑暗中折断,传来酸楚绝望的脆响……真的回不来了,但只要还没有放弃希望,就总是能够做到,在一次次抽离与陷入之间,找到勇气,鼓励、引领自己,将他们抛掷脑后,不然家人、账单、疾病、房子,就全部沦为幻影。你还不敢。

我常常想象,若非没日没夜地与男人的爱周旋,我一定会拥有更多的喜悦与自主权。我不会承受那样多的无能为力,在所有的行动里,感受到被挟持,不敢出逃,不敢吞咽,一直跪在他们脚下,等待,一滴水,一粒米饭,一句关爱,我没办法抬起双腿,割破意识的茧,将自己丢出去,让风雨灌入毛孔,酸涩,清苦,疼痛,难以承受,我不敢,一再犹豫,浪费了所有的时间。我的时间有多宝贵,没有人在意,就连我自己也记不起了。但这一切无可求证。我只能一遍遍在脑海中描摹出理想之爱,而后投身生活所能给予的万分之一的馈赠,与其携带而来的损耗。就好比,当他那晚与我道晚安后,我便忘记了,下午时分,他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与他无关的一只猫,而非我身上。晚安,万分之一的馈赠。

我想男人也一定因他人而承受过痛楚,那是一种最具同情心的感受。而我哪怕站在他们的面前,显露出疲倦,失望,他们依然决定掠过我的心,去体会远处的人与物所能给予的情绪波动。我不明白。我的心明明很轻很轻,不会打扰到他们,不会于任何层面上构成威胁。我沮丧地领悟到,除非有天,我的心被一万个人发现并给予肯定,否则连最亲近的人都会对其不以为然。

忍受着忽视,失去做人的资格,直到自己也变得残忍,我在这场循环里丧失了一切自主权。我该怎么证明一个女人比一只宠物,一份工作更加重要,不是因为她有手有脚,会做饭洗衣,会哭诉,会提要求,就一定要被当作最次等的生物,被看待、使用。我躺在沙发上,头顶站着猫,那一瞬间我觉得它像极了一只老虎,要将我吃掉。它知道我是一个女人,有身体与知觉吗?当我摔倒了,脚肿成一只橙子,它看见了吗?我并不比它更加强大,凭什么它要掠夺我所希冀的关注……脸颊有指痕,鲜红的,我恨自己不受控地,在与自身以外的一切对立,好像这样便可以清理干净我与他之间的障碍:女人,猫,垃圾,啤酒,或者只是我肚皮上的一块赘肉。此刻,我没有力气想别的,只想杀了那只猫,杀掉全天下的猫,就连手机屏幕上的猫,也在威胁着我:猫与我在一个深井里等待救援,可途经的他没有选择我。我对此不能有丝毫怨言,因为那将意味着:你真残忍,竟然想要留一只猫在井底独自过夜!这些像噩梦一样,日日夜夜,若有似无地霸占着我,令我每一秒都想要掐住一个人的脖子,逼迫他直视我的眼睛,意识到我所承担的苦难,那样,我就一定可以被摆放在他的对面,被当做一个平等的鲜活的生命,会听到一句散发着人的温度的安慰:猫咪走了,你孤独不孤独?猫咪还回不回来?我们通个电话吧。别喝酒了。我会是你真正的朋友,从圆形标点中探出头来。可我无法得到这些,它们比我的生命还要珍贵。我将自己的肉体装满酒杯,就像诗人所做那样,通过嘴唇触碰,流淌在他的口腔,用辛辣,讽刺,穿透他的心脏,让他有所觉察,我并不是一场朦胧的幻影,动动指头就消散、粉碎,我从头到脚都充满力量。可他不能。

为什么我比不过一只陌生的,甚至都没有冲他们喵喵叫过一次的猫呢?我无法想见。我仔细地观察自己:没有尾椎骨,尾巴,皮肤上没有长长的毛发。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没能长成他们想象中“宠物”的模样。猫是圆润的,而我的四肢,手指,脚趾,烈日下流淌的油漆,形态丑陋,散发着刺鼻的塑料味。所以,假设我被丢在马路上,也理应被认做一个不洁的女人,我的腿上会突然浮现出黑丝袜,眼睛里塞满肮脏的欲望,只要张口说话,就是在央求他们赐予我一场虐待一场性爱。而我甚至从未暗示,保持缄默,便一次次被默许了这样的身份与性格。

3.

当我说出了一些实际的想法,得到的便只有审视。我开始害怕,自己真会被认作一个虐猫的精神失常者。他们的手指戳着我的额头:就是她了,那个一无所有,歹毒的女人,在一个臭烘烘的房子里,掐死一只猫。猫咪的惨叫声绵延数日,和星光一起洁净地流淌。而我的双手是落进井水的头颅,殷红、浑浊,眼睛被染色,裹满红锈的铁,干涩,疼痛,禁锢在眉骨中,浮动。深不见底的黑降临以后,我便环绕着猫咪的尸体入睡,它们的身体冰冷僵硬,手脚朝向同一方向,指引我驾驶梦境的船舶,划过坚硬的湖面,用泛着锋利白光的波纹,切割开自己的肉体,否则,我便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忏悔之心。我的爱人,那个我日日为他洗衣做饭的男人,将我当做一块透视镜——看世界的工具,观察天色,关注一只猫毛发的色泽,关心其他女人,那些曾经不如我美丽,也不及我写作与阅读能力的女人……我绝不该报复,杀死一只猫的恶毒言语,最终也只能指向自己,名声、与再也得不到信任的良善的心。我该认清,我唯一能去做的,是在水池中一遍遍清洗干净身体,让那些脏污的液体,不论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他们的,都流走,以免厚厚的疮疤紧扒着透视镜,阻挡了他的视线。我本就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去要求一个名字,一张脸,一个盛放宠物的精美容器。

我并非不想,但好像做不到,从置物架最底层的处境中解脱自己。我试过往前迈出微小的一步,只自己能够察觉,但已是壮举。再一步,也许就能忘怀,可我怎么也抬不起双腿,太沉重了。我大概是一块冰,或者奶油,已融化在他的目光,言语里,已被消磨殆尽,逃离是徒劳的,我总会被任何一点点暗示,重新吸附在他的周遭,让所剩无几的个人意志,继续损耗……深夜里,我对自己虚弱的身心,充满了憎恨,我大声地咒骂,妄想借着黑暗茫茫的砍刀,砍断记忆,让我遗忘了自己所付出的,比我所拥有的更多,多数百倍的东西。遗忘我已将自己摧毁。来一个新的男人,也许会好起来,另一个陷阱,需要时间来了解,建立信任,所以最初的伤害来得不会那样彻底。他会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留下相似的血痕。他会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你闭上眼就该遗忘。我一定会像信奉神灵一样信奉他,只要他能带我离开那里,哪怕是带向另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

我的身体已经零落,我找不到自己的手脚,眼睛,耳朵,内脏——它曾像是卡进铁栅栏的动物头颅,卡在我一根根肋骨的缝隙里,只剩一个阴道,一张嘴巴,缀在对爱情的妄想里。可当我张开嘴巴,打开身体,诉说,央求,耳朵里便都是讽刺,绕过我,告知我他们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欣赏什么样的女性。在我拼尽全力的爱情里,我与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梦想毫无关系,我什么都不是。就算我能够从一只猫的掠夺中挣脱,等待我的,还有无数凌驾于我的人事物,因为处于最底层,所以一片轻飘飘的书页都可以将我淹没。

我其实愿意,顺从他们的心意,只要希望永存,哪怕不会实现。我在努力地让自己具备一些值得掠夺的价值,但同时,又一次次顿悟,它其实索然无味,不如其余女人的大腿,胸脯,脖子,嘴巴……而放弃又太可惜了。但我依然竭尽所能地搭建着。那些意识到无望的瞬间痛彻心扉,而我不能将它作为我标榜自我苦难的标志。我失去了很多,却无法自证。我想杀了那只猫。不能再这样兜圈子了。生活已经快要散架了,真的。我的地板上长出了牛奶和面包,厨房的土豆扩张成一大片绿色植被,死去的硬壳虫被风卷进墙根,微微抖动,而我,将巨大的意识——一个实心球,塞满了房间,它肆意地膨胀着,我瑟缩指尖,不敢轻举妄动,我担心,一旦戳破了球体外缘的薄膜,面包,牛奶,绿植,硬壳虫,都会在一瞬间脱离掌控,丧失活力,沦为坟场。我不得不躲进实心球中央,纹丝不动。

4.

怎么才能让他们在我的心上一个个死去。我撕破他们的皮肉,将残肢断臂扔在哪儿,交叠着,手指随微风抖动,生命成为一场幻觉,他们与我都如释重负。旷野上,无数根手脚,血已流干,舒展、绵延、放松。夜晚,我枕着男人冰凉的躯干入眠,平和且快乐,血液渗透了床单,滴落在地板,清脆的叮咚声就像摇篮曲……我从没睡得那样安稳过。梦境的最深处——当梦开始值得被给予信任的时候——我从铁制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根铁钉,对准了他的眼球。表面很滑,钉尖总是溜走,需咬紧牙,刺进,砸落,一下,两下,三下……快,不要迟疑,思考,倾听爆破的声音,让飞溅的温热液体包裹我的思维与神经:我成功了,我杀死了一个,起码一个,对我构成过威胁的人。我从未做完这场梦。

清醒时,我躺在沙发上,窗口飘进凉凉的雨,耳道里的风声,在头骨之间浮动。只有一刻,我将陷阱填平,一瞬间沉入生活,感觉到平常事物在我的皮肤和身体内部引起的一些反应。我不再只属于他人的风筝轴线,与手心的掌纹。可它那样短暂,当我将窗帘拉紧,雨水被阻拦在外,我便又回到了自己狭隘的心,用困惑,怀疑,一遍遍地思索自己之于他人的意义,用死心塌地的追逐,让空虚的可能,在我密不透风的身体内部,被驱逐出境。雨水不是时时刻刻都会飘向我,所以,我对世界的感知并不总能成型。更多时候,它是一大团虚弱的雾气,没有力气将我从虚幻的世界中拖拽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拯救自己——为什么那些假的,无聊的,空洞的东西,便能够操控我,让我一次次信以为真,一次次地,忘记对自己的誓言,走进危险的丛林,与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周旋,期待或逃避着受伤与死亡。我累了,我想张开双臂从窗口坠落,与玻璃一同破碎在坚硬的水泥地面,那样,我才终于能够将自己交付与这个真实的世界,告别那些有意无意的隐瞒,忽视,差别对待,才能真正溶于什么,被接纳,被看到。土壤,石头,草木根茎,蚯蚓,瓢虫……小小的牙齿,利爪,啃食着我的时候,心脏再也不会混乱地跳动,神经绵延开去,放弃抓取的急迫感,挣脱束缚。我贡献出自己,在一段漫长又极其短暂的时间里,第一次,被一些小小的柔软生物怀着极饿的真心掠去。

它们没有胡茬,头发,骨骼,他们的嘴巴里没有高耸的墙,耳朵之外没有栅栏,心不设防备,我们之间没有距离,且彼此重视。我所承受过的痛苦和折磨在这个过程里,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我不需打扫、整理,便可以生活在一个全新洁净的领地,不需再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叼着树枝赶来,一次次在他的身边搭建临时住所。而透过枝叶的暗影看到他抱着猫坐在沙发上,慵懒地喝一杯红酒,读一本小说的日子,将如我所愿,被认作昨夜轻飘的梦境。

是的,我与梦的关系主次分明,我是那么壮硕,而它那么孱弱,我也曾短暂被它操控,在暗影密布的夜色里,像抓着船尾的木板那样,在汹涌的河水里艰难前行。然而,当睁开眼,被黎明的光咬住了嘴唇,便被它的羽翼庇护着,将一切迷乱的,慌张的,毁灭性的,下坠,狂奔……掩埋,我的精神一定是健康的,否则,梦境将倒转过来,张开嘴巴,将我从实际的生活中叼走,像他们那样,仅用三言两语,就摧毁了我数十年辛苦搭建的庇护之所。我非常确信站在梦境前的那具躯体,没有被战胜的可能,即使它不断重复,也没有击垮我的能量。我梦到过同一幅画面上百次:三十层的女生宿舍,安装着花洒的教室,断裂的木质地板,踩空就将失去性命。我一遍遍地踩,嘎吱作响,着迷地品尝着恐惧,我的皮肤渗出污水,黏腻,湿滑,从梦境中央探出的手指尖溜走。恶心的滋味,在虚无之中,还是那么明显。于是我洗澡,站在教室中央,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掠过裸体的水滴淋湿了桌子,书本,还有他人的眼。最后,是一条怎么都穿不上的裤子,我的紧张与羞耻,让窗外响起了紧迫的枪声,它来自一场战争。

5.

我的睡眠变得越来越长……很多时候,我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总在想,人死了,也许自己是意识不到的。我们将被迫换上新的记忆,新的感知与印象,经历另一重幻象,那时,我会被更加痛苦的,无法挣脱的男人与欲望陷阱包围。死亡也不能拯救我。这些感受万万不可告知我的父亲母亲,人老了,很可怜的,我还没有信心,任由自己被拖垮,站在深渊之中,延长双手托住他们。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总看到世界是一粒水珠中的倒影,总在犹豫着,要不要用指尖戳破它,一直在犹豫。好想戳破它啊,想去往无可挽回的境地里,我再也不需要整理手边混乱的一切,终于可以如愿在千千万万个碎片中,穿梭,随时随地地,平静地,丧失所有。我要脱光自己的衣服,暴露出松垮的肚皮、乳房,在太阳下,被陌生人注视,议论,而人潮的缝隙中,他们的目光透进来,冷漠,似乎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我仍然没有得到一只流浪猫,或者路边乞讨的少女一样的待遇:被当作一个血肉之躯,投来目光。但我朝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终于摆脱了你。虽然我已经忘却了自己,失去了尊严乃至性命,但我仍然感到胜利、喜悦,我的人生可以重新运转起来,再也没有你们肮脏的精液,造作的声音,语调的围困,永远也不再有,我会做到忘记,比忘记梦境更加彻底。

7.

在我无力挣脱的世界里,究竟有什么值得留存的印象?它一碰就破,权力只在于我,不是吗?我却沉迷于与它对抗,与时时刻刻。每一次,我都只应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将他们的世界像一个巨型麻袋那样甩在身后,只拽着一条细细的丝线去往无垠的旷野,深处。而我不能。我只能品尝苦难,“真正”地存活下来,寻找新的机会、希望——“她以全部的身躯映入你的惊鸿一瞥。”——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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