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31)
挑完了坝,我又回到学校。马晓龙走了,上面派了个叫张一芳的国家教师顶他的课。他一来就让我带着他到每个学生家走访,我给每位家长介绍这是国家老师,乐得他满面红光。那时国家教师很少,张一芳的叔伯哥哥是县委,估计他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吃上了皇粮。我上课有时感到困难,有个把顽皮的就开始捣乱。有一天我火了,要把一个捣蛋鬼拉下位来,一拉一扯,他位上的书呀本啊都掉在地上,他还抓住课桌死死对抗,我气极了,一阵气闭,猛咳出一口又黄又稠的浓痰来,刚好落在他的本子上,那家伙立即捡起来像捧着一枚炸弹,大叫:“呀呀呀!我要呕!”全班哄堂大笑,我也被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幕给我的印象非常之深,这口浓痰不是这一发怒,是千万咳不出来的,它埋藏得非常深,这有力地证明了我的支气管甚至肺部有大量的老痰,也可以叫它死痰,还是14岁时那个痰,出不来,阻塞了呼吸道,导致了胸闷。都是显而易见的,医生却总是不懂,这是什么原因?
不到一个月,这张一芳被大队副书记(二把手)马国宝赶走了。张被安排住在大队办公楼二层上面,他的寝室离外面楼门口相隔一个大会议室,在最里边。一个深夜,马国宝从哪里开会回来要到这办公楼二楼上拿什么东西,说是喊张总喊了20声,张硬是不答应,当时他气得恨不得要把门砸了。忍到第二天一大早冲上二楼把张的被子行李一鼓脑扔下楼去。张此后就到处告状,不再上班。最后把这20多个初二学生转到刘西屋中学去了。
我又来教小学三年级,教了数学这很清楚,教没教语文我不记得。差不多每个主要大队干部家里都有孩子在这班就读,一把手李向东家里有两个,马国宝家一个,还有区委书记的女儿也在这班。责任重大。
我想着这书也可能教不下去,高考这条路我也走不通,即是初选了,体检也过不了关,我总认为我有什么重大疾病,耳聋眼瞎,胸闷厉害,就是上了大学也坚持不了。于是我又想写作。
写了几篇,几乎一发过去,那边就立即退稿,而且退稿信还是铅印的,显然比以前还不如。金才老师一日感叹着:“只看见生娃儿,却没看见娃儿走路!”又一日他又跟谁恼火地说:“有人说鲁迅活到今天一定要多写好几百万字的好文章,这是屁话!人是有限度的,发挥完了,全部倒出来,人死了就是才完了,还有什么等夫,到死就那么多!”
他究竟是说给谁听的?从来也没有人跟他争论这个问题。他是说给我听的。
我又不是为他写的,我也从来没有向他作什么保证,你生什么鸟气?事实上77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几乎写了一个通宵,这一篇一万多字的故事其实写得蛮好。
当我从小桌边站起来,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双脚都麻木了,人差点摔倒了。农历1978年的大年初一就这么来到了,1977年再不会回来。吃过这新年的第一餐饭,事实上我还未放碗,村头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锣鼓声。一会儿,六爷闯进门来,“快吃快吃,快到公堂屋门前集中,就缺你们几个!”说罢转身就走,我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要“玩家门”,去何家坝。那是50里外的老家门,几十年前是常有来往,在我们何氏家谱里,何家坝是我们最亲的一族本家。我们村虽然不大,可男青年还多。为了进一步威风起来,近两年,请了武打师傅,办起了武术队。如今这一次出门也算是武术之花结出了正果。
就在六爷的吆喝声中,我睡眼朦胧,一瘸一拐的跟着大家爬上了已经隆隆作响的拖拉机。
其实武术我也挺喜欢,我的跳饭桌的技艺还相当高明。一米高一米宽的大方桌,发一下脚,双手在桌面点一下,人就从桌面上飞越过去,像跳鞍马。全村30来个青年,只有3个人能行,金魁及其三弟小六子,再就是我。好几个人不但跳不过,还把小腿骨碰伤了。我不是胸闷,我的各项武功也会是有两下子的。
拖拉机向何家坝方向飞速地滚动,一路上不是锣鼓声就是鞭炮声。总指挥自然是武术队的创始人六爷了。据说在此行之前,何家坝那边来过几位老人,说是他们村人丁很不旺盛,近30年,人口没增长,而且70户人家有20户要断后~无男丁。想请我们正月里去闹闹,把个霉气赶一赶。再是,几十年前我们这家门在这一带挺威风,如今常受旁村欺负,请我们这一回带去刀光剑影可以壮壮他们的胆子,那么个意思。
昨晚写作文一夜未眠,可初一晚上我依然无眠,到陌生地方我无论如何睡不着,加上胸闷。第二早上下床的时候,我人整个都感觉飘浮的。出得门来,阳光像利箭一样令我不安,人像在梦境中,连别人说话我听起来似乎很吃力。我感我会出洋相。今天要正式开始武术表演,希望不要安排我。
洗漱完毕,就去吃早饭,我和一些人被安排在一个高中老师家。我们这位本家先生礼貌而不失庄严,不苟言笑,不甚热情。他们家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堂屋墙壁上的挂画鲜艳夺目,饭桌上闪闪发光。我胸闷,心慌,眼看桌上一盘接一盘地将要上满,,,
“坐,请坐!”主人的这一声请,对我犹如一道残酷的命令。此时,要是让我躲在别处,单独用餐,或取消我赴宴的资格,我就感恩十世。我才18岁,小毛孩,对这问题自己处理不了,只有入席。换了今天,只要不爽,我会直接说出来,我胸闷难受,你们吃,我不上桌,另外一个人吃。或者,昨天也不曾跟大伙来何家坝,管他谁怎么说。之后记起来,我坐的还是人家留下来的“首席”呢。我之前从来没正式吃个酒饭,哪知道什么首席二席的。我只担心怎么把这顿饭吃完。
一落座我就如坐针毡。一口酒下一来,比喝下一口毒药还难受,我的全身像一团汽油喷上了几颗火星,立即燃烧起来,比妖雾扑面还可怕。几秒之内,我呼吸完全停止了,热汗从额上背上,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喷射出来。揩也揩不干,抹完一把又一把。他们一定在想,背时,大年初二陪个死人吃饭。我不知道我如何放碗的。
我这种吸气困难只要在围桌而坐吃饭时往往立即发生。今天这餐饭我所受胸闷燥热的痛苦之大约等于凌迟,这并没很夸大,全世界独例。
上午武术表演我没参加,只在边上看看,挺无聊挺无聊的!
表演一收场,就驱车回还。随着凉风的吹拂,雄伟的大山的再度出现,家庭的渐近,我的心情才稍稍复苏。可早上跟我同一桌吃饭的武权~文权的二弟(富农家的二子,比我大差不多10岁)恶声恶气十分鄙夷地大声道:“丢人哪,丑死啰!”显然他说的是我。
1978年的大门这样打开了,我将如何度过呢?
我居然也想起治病来了,因为我手里也有了钱:金才老师一日偷偷的塞给我3块多钱,尽是角的分的,一大把皱巴巴的。他极秘密地要我不要跟任何人说。等到放学,回到家里我才数了个清楚:3元8角6分。后来得知,上面每月都拨给民办教师一些补助。但大队是不允许老师领这钱,领了称“冒领”。有了钱,我立马去找医生。去区卫生院,那门诊的老中医给我切脉,问诊,然后开药,叮咛周详。他说是气虚。我心率一分钟120次。药是什么丸什么丸,没用。
最早我是在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报销药费,还以为可以无眼周转。我又找西医,西医开“大脑组织液”,说我用多了脑。全都没用。最后赤脚医生也不再给报销了,说报销有限度的,何况没用,是乱抓药。钱光了,对着空药瓶,望梅止渴。那什么补助我从始至终就领那一次。
写作也不行,年三十晚写的那篇寄去又打转了,编辑这回是亲笔信,给了许多意见,并建议以后来稿用格子纸张抄写。这样人家好看好修改。写到何年何月才会有用?算了,不再幻想了。参加高考实在些,考上了什么都解决了。有时也弄到些资料,一有空就抄抄写写。
我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糟,就是这个燥热太烦人。可能背后他们都认为我得了不治之症。有天放学时,龚二林望着我,显然在努力地抑制着想说的活和想发出的笑,最后还是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人真是懦弱无能!”这是什么意思?不想他又一阵怪笑,望着我的脸好很不好意思才说出来:“明善!你,你会死!嘻嘻嘻,嘿嘿嘿,,,”
连那个总缠夹不清说话一口一个“是吧”的马小斗也似乎在不指名地告诉我,挺冷酷的样子:“精神失常乃癌症的象征!”放什么臭屁,谁精神失常了?有天我把教室门开错了让他看到了,这就精神失常了?
不过我身体问题是挺严重,但吃饭总正常,如果不思饮食我才真慌了。难过是难过,但还没想到会死,没那么严重。这我是自信的。
因为胸闷,课也没上好。临近考试时,我脸上突然迸出了许多大疱疖来,眼晴肿得都睁不开。我只好请了假在家呆着。估计是长期额上冒汗,老用脏手帕导致的。等这一折腾,学校期末考试已考过了,据说我带的那班数学全片倒数第一。这根本不奇怪。完了,现在人家有文章做了。
高考也考过了。感觉比去年好多了。估计有300分,有希望。
讨厌的没日没夜的双抢又熬过去了,我现在越来越清醒了,考上大学意味着什么,没考上又意味着什么。如果在家务农,边干活边准备高考那是不可能考得上的。如果没考上,还要争取赖在学校。去高中复习,家里没钱,我胸闷也不愿意闷在教室里。
我暗中打听到民办教师暑假集训的时间和地点:8月10号,清河镇。
可8月9日白天到晚上,我还未接到学校方面的任何通知,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毫无消息。我慌了,就想去校长龚二林那儿问问。吃完早饭,一出门恰好远远望见黄土坡村的那惯于沉默的同事纪三德,他挑着被子行李丶竹床之类,摇摇摆摆地走在北边那高高的大塘坝上,向学校方向去。我立即回到家里,也准备着行李。等我一路小跑赶到学校,见空无一人,他们早走了。我朝清河镇方向直追,不一会就望见了他们几个人的背影。在我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你看我丶我看你露出奇怪而尴尬的神色,不知说什么好。金才老师早已不跟我说多少话,差不多对我是爱理不理。我知道我已经被除名了,但我实在不想在大田里干活!至少想歇几天。
有天傍晚在港边洗澡,恰好碰上高中同学胡某,他去年就马到成功,考了个中专走了。问明情况后,他笑着得意地说:“读个中专也可以啊?”让我惭愧了,还是他“氢氧根”“离子”有用些。实际上,如果我考中专,也准行。我就觉得报考中专很羞愧,真的。
集训将近尾声时,高考的消息到了,房东家的妈妈向她儿子报告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伢,你们的分数来了,健友又考起来了!你又差了。”健友在这一带挺有名,去年就考上了大专,但他政审有问题没走成。
我四处打听,不久分数册就到手了。总分287分半。分数线我没搞清楚,反正没有初选的消息。实打实讲,当年我这分数不低。后来我慢慢才记起来了,考试刚刚结束,就让我们填志愿,我不加思索盲目的地填了个“中山大学”,我哪知道什么本科专科丶几类几类?旁边又没人指导我该怎么填。他妈的,分数还没出来就填志愿,真正害死人。许多年后听人说当年我这分超过地区师专分数线很多。
开会时碰到我高中那赵老师,他看到我的分数册说“哎!你这书不要教了,来我这补习,我保证你考个大专!”我说我家里读不起,他不以为然,说让父母克服一点,这是人生大事,莫失良机。你智力很好我知道。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体检,我断定我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复习有什么用?因为燥热病,在这教室里我坐不住。
碰上赵老师,至今我最为遗憾的是,当年的大专分数线究竟是多少,没问。应当是没进线,否则赵老师不会叫我复读。但我应当找赵老师借一套书,就够了,我只要有书看就行。又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