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系

    “对不起”，“没关系”。这样的句式就像小时候学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一样俨然已成标准答案。说“对不起”的人不管事态度诚恳还是言不由衷，似乎这句话说出口，对方不管怎样就必须答一句“没关系”。

      可这世上真有些事情不想原谅，真的很有关系。

      今天翻相册，看到一张很久以前我和学生们的合影。看到合影里那张忧愁的脸，瞬间勾起了尘封很久的记忆。这个女生并不是我这个系的，只是因为和我带的学生宿舍挨着，我经常去我学生的宿舍时不时会在走廊和门口碰到她，次数多了，就会和她打个招呼。她总是怯怯的，一双眼睛在我叫她的时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使得我总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吓着了她。

      有一天，我走在校园里，远远地看到她在路边站着，等我走近，她一反常态地冲我跑过来，满眼都是泪水，泪水在她的脸上纵横着，模糊着她本就浅淡的五官。我吓了一跳，忙把她拉住，说：“怎么了？要么到我办公室坐坐？”她哽咽着、声音蜿蜒在她的喉咙里出不来，只有拼命的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原来，她有五个姐姐，她排行第六。她的出生还是严重重男轻女的父母去找人算了算，算出第六个肯定是个男孩才生下来的。在万千期待和东躲西藏中她的出生让父母极其失望。失望的后果就是把一切都归咎到她身上。这从她的名字就能看出来——鬼妞。要不是县里开展文化扫盲专项行动，正好7岁的她是肯定上不了学的。上学填名字时，还是老师给她改了现在的名字。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挨打挨骂的她只有在学习时才能感受到快乐和自由。她的成绩越好，父母就会越恨她。因为一直抱子心切的父母终于有了老七，是个儿子。弟弟出生的那天，最高兴的不是别人，是她这个小六。她傻傻的认为，弟弟的出生终于可以终结自己被打骂被嫌弃的日子了。可是，她唯独忘了，被执拗、封建的父母孤注一掷生下来的孩子自然是被捧在手心里骄纵地不成样子。他们想当然认为这个儿子才是集钟灵毓秀于一身的。就是没想到被宠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学业优秀呢？弟弟学习一塌糊涂，而她年级遥遥领先。本来家里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孩子应该是家里的骄傲，可她的父母却又去找那个算出老六应该是男孩的所谓高人算了一卦，说是老六不但占了老七的位置，还占了老七的福气。这下，指望着老七光宗耀祖的父母彻底集万千“怨恨”于她一身了。

      说到这里，她啜泣着，说：“老师，您知道吗？我在家连哭都不敢哭。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我们村学习最好的学生，村里给我做主，我都不可能上得了这个大学。”“那今天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问出这句话，对面那个本就双肩紧扣、佝偻着背的小姑娘把手捂上自己的胸口，泪哗地奔涌而出。我抚摸着她的背，很久很久，她说：“今天，收到了家里的信，弟弟闯了祸，把人打伤了，要赔很多钱才能了。家里五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只有我了。这次收了一户人家的彩礼，让我退学回去成亲，说都是我占了我弟的福气，到了我还债的时候了。”天啊！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发生在眼前。如果说之前我还只是听了一个重男轻女、女孩子如何如何励志又如何如何委屈的故事，现在我听到的是一个愚昧到宁愿相信所谓“高人”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宁愿毁掉一个前程似锦的孩子也要把这个孩子当商品贱卖的父母。

      后来，我们怎么可能让她退学呢？据说现在发展得很好，在离她的家乡特别远的地方过着平顺的生活。在她毕业离校前，她又找了我，和我拍了这张合影。拍照时我让她笑一笑，她小声地回答好的。可拍出来，她依然还是一张忧愁的脸。我记得她来拿洗出来的照片时，说：“对不起，我已经很努力在笑了，没想到我居然不会笑。”我抱了抱她，她说了一句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老师，你知道吗？父母知道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后居然没骂我，我妈居然和我说了对不起。”“可是，老师，我真的不想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