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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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很远或是昨天,在这里或在对岸,长路辗转离合悲欢,人聚又人散……”
电话铃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侧过身拿起手机一看,是奶奶打来的。
“奶奶,怎么大周末老早给我打电话,我还在睡觉呢!”
“子刷,贡依生了,是个男孩,我接的生,她说让我告诉你,你有文化,让你给孩子起个名。”
“啊,生啦,太好了呀奶奶!”
“好啦,不跟你说了,你记得起名的事,后天早上叫魂之前告诉我,我还要去照顾贡依母子,他们现在虚弱得很。”不等我回答,母亲就挂断了电话。
我心里很清楚:需要起啥名啊,名字贡依早就想好了,她只是想借此把喜讯告诉我这个“爸”罢了。
早在贡依确定怀上我的孩子之前,她就给孩子起名子蔻了。贡依说:“子刷,是男中之龙,长大了是要入仕为官受众人拥捧,对我们这种普通女子来说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而子蔻,像李子树一样随处可见又平易近人,那才是我们一生的伙伴。”
尽管子蔻名义上不是我的孩子,但我的内心还是按捺不住激动之情。我放下手机,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正在打扫战场的蜘蛛,深深地陷入回忆的泥潭。
那是年后初九的下午,年轻劳动力都已倾巢而出的村庄,只留下老人孩子和年后余生的家禽维系着村落的生机。那天,孤苦无依的贡依在后山的山坡上跟我讲述了她自己,而我这个大学毕业就失业的文化人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由于家境贫寒,家里兄弟姐妹又多,我们大一点的孩子不得不出门打工挣钱协助父母养家。今年收完庄稼,我和十九岁的二姐跟着邻村的几个女孩子前往中越边境的小城找活干。到达小城的当天晚上,我们遇到了自称是我们当中一邻村女孩的中国籍远房舅舅,他告诉我们已经在附近中国的一个小镇给我们找到了工作,是在饭店里给人洗碗洗菜,一个月三千人民币。一听这价钱,加上带路人又是亲戚,我们都欣然同意,姐姐和我心里都暗喜,想着第一个月挣到钱了就寄回家给家里人筹备年货。
由于需要出境,我们又没有办理手续,只能晚上悄悄偷渡过去。凌晨两点,夜深人静,我们六个女孩子轻手轻脚地上了那个舅舅的车,谁能想到这趟车却改变了我们这群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的人生轨道。
上车后因为太困,我们都很快睡着了,当车到达目的地我们被叫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大家都揉着惺忪的眼睛下车,在那个舅舅的带领下进了一间屋子。等我们全进屋子,那人就迅速把门关上并上了锁。我们意识到出事了,大家面面相觑。
“舅舅,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锁门?”二姐急切地问。
“孩子们,我这是给你们找婆家,嫁到中国你们的后半生就吃穿不愁了,就不用给人打工受苦了。”那人笑嘻嘻地回答。
“我们是来打工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们?我们不嫁人,我们要回家,你快送我们回去。”由于害怕,二姐已经带着哭腔了。
“我们不嫁人,我们要回家!”我们其他人也此起彼伏地哀求道。屋子里顿时乱哄哄的,我们六人恐惧无助的表情与那人变化莫测的面部肌肉互相较劲,仿佛一下子就要从门缝里钻出去。
我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我的手紧紧地攥着姐姐的衣角,这仿佛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是我感觉到姐姐的身体也在颤抖,好像这根稻草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别吵,也别叫,要不然我就杀了你们!”那人恶狠狠地厉声呵斥我们,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刃雪白的杀猪刀,在空中扬了扬。我们呼吸顿时好像就要停止一般,像是有人用手捂住了我们的口鼻。眼泪从我的眼眶里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划到腮部迅速滴落下去。
“他不是说他是你舅舅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一个女孩哭着小声质问另一个女孩。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知道我爸妈,他说他是我舅舅,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女孩颤抖着回答,说完哇地就哭了出来。
“当!”那人一刀砍在一架猪食机上,火花四溅。“操你妈,让你别哭,是不是不会听?”他用刀指着那女孩大声吼道。那女孩立马把哭声压进了喉咙里,嘴巴扁得像鸭喙似的,惊恐、无助、哀伤从她湿漉漉的目光里射出来,落在她“舅舅”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
“谁再不听话,我就先奸后卖,还要卖给那些穷鬼老光棍,让她过一辈子苦日子。”那人说着就走过来把手伸向我二姐的胸部,我二姐惊恐地弯下身躲开了他的魔爪,我赶紧躲在二姐身后。
“躲什么躲,你的奶子早晚都要给男人捏的,我这是在验货。”那人淫笑着说。“要不是处女更值钱些,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收拾了再卖出去。”他一边说一边轮番捏起我们的下巴,我们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无声地流泪。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轻声喊道:“包爪,包爪,开门,我是老王,我们到了。”原来这个“舅舅”叫包爪。
包爪挤大了眼扫视了我们一圈,然后去开门。我们六个女孩紧紧地挤到了一起,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心里害怕极了。门打开后,一股脑进来了一大群男人,我抬头望了一眼就迅速把目光收回了。
“包爪,厉害啊这单,都是些花苞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道。
“老王就爱他妈废话,也不看看我包爪是啥人。”包爪坏笑着。
“各位,选人问价吧,一个人只能选一个,价钱谈不拢就好聚好散,我想规矩就不用多说了吧!”包爪不容置疑地说。
“这么水灵的妞,你们要是剩下个把,我就带去做小老婆。”老王打趣地笑了。
男人们没有过多言语,他们走近我们,逐个拉扯出去打量,像牛市场相牛似的上下前后细看,他们用他们肮脏的爪子在我们身上摸索个遍。
“我要这个。”
“我选这个。”
“这两个我还是选……”
“这个我要了,你可不能坏了规矩!”
“哎哎哎!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包爪加重了语气。哄闹声一下子停了下来。
我脑子一篇混沌,不知谁选了谁,不知道谁在和谁争抢。我胸部一阵生疼,才注意到有一双手在使劲地揉着我的胸部,我的裆部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而下,流进了我的鞋里。
“包爪,开个价吧,我就要这个了,胸部还扁得很,你给个公道一点的价钱。”揉我胸的男人说道。
“你就只看胸,这是最漂亮的一个了,要奶子大还是回去抱你老婆得了。”包爪有点生气地说。
“你给个价嘛!”
“六万!”
“你以为我是买去做老婆啊,要是买去做老婆我绝不含糊,我也要吃饭啊。”
“那你给多少?”
“都是老熟人老朋友了,实在点,一口价三万!”
“三万你把我们当朋友?去你妈的!”
“操!不把你当朋友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吗?”
“四万,四万数钱你带走,不行就拉到,我也不跟你刷宝耍嘴皮子。”包爪斩钉截铁地说。
“就依你,四万就四万吧。”刷宝回答。
“点一个钱就带走一个,可不能拖久了,快!”老王促声道。
刷宝从腰包里掏出一坨报纸包裹的东西,迅速将报纸打开,里面露出了红色的一小捆一小捆的钱。他捡了四捆递给包爪。
“你点一下,我倒是点过了,亲兄弟明算账嘛!”刷宝假笑着说。
“不消,人你带走吧。”包爪把钱递给老王装进了一个老式牛仔包里。
刷宝一把抓住我的手,想要拉我走。我再次哭出了声,双脚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二姐的裙子。二姐赶紧用手把我拉向她,不让我被拉走。
“操他妈,都吓尿了,真晦气!”刷宝骂道。“你给我闭嘴,要不然让你死在这!”刷宝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手枪顶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我头皮疼得像是肉都快要被薅出来了。
“啪!”包爪一巴掌打在我二姐的脸上,那力道让我二姐瞬间眩晕了几秒钟,她的手从我身上挣脱开去。我被扯得头晕目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拖拉到门外的一张面包车里了,屋里余下的事我再也不得而知,二姐肯定像我一样很快被论价卖掉。
面包车驶离了小屋,刷宝和我坐在后排,他负责看着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驾着车,两个人偶尔搭句话。我只觉头昏脑涨,眼睛因为哭泣流泪的原因,加上被拉扯得乱糟糟的头发垂在前额,视线变得很模糊。我不知道要前往何处,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在极度惊恐和悲伤中沉沉睡去,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被刷宝摇醒,他递给我一份用纸盒装的饭菜,他告诉我吃完这碗饭,要熬到第二天才能再有饭吃。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爱吃不吃,等我吃饱了还不吃有你好看!”刷宝把饭丢在我怀里,一些饭菜从盒子里溅了出去,他和司机都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因为害怕,我也开始吃起饭来。
“哇啊”因为哭和颤抖的缘故,我被饭卡住脖子呕了一声。我的举动使我条件反射地看向刷宝,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收回目光调整状态,认真谨慎地咽饭。糟糕的是,由于极度惊恐的缘故,我的身体状态很差,刚咽下去两口就呕吐起来。
“出去吐!出去吐!”刷宝吼道。他赶紧把车门拉开,我几乎用爬的方式跌跌撞撞跨出车外蹲着吐起来,连着刚吃进去的饭菜和胃液都吐了出来,一股恶臭使得两个人贩子站的离我稍远了些。
吐完后身体似乎舒服了些,但两脚只觉得酸软,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垂着头,尽量让头发遮住我的面部。我从发丝间用目光偷偷注视着两人贩子的举动,因为我想到了逃跑,我只能逃跑了。
过了一会,天空落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我的头发上,透过发丝浸到我的皮肤上,感觉凉丝丝的,这让我清醒了不少。刷宝给司机发了支烟,两人的烟雾从嘴里冒出来飘在空气中被雨滴打落在地上。
“他妈的这什么天气啊,走,上车呆着。”刷宝跟司机说。司机把头往我的方向摆了摆向刷宝示意,我赶紧把目光收回。
“快回车上去!”刷宝跟我说。
“我要解手。”我弱弱地说。
“就在你那里解吧!”
“在这里解不了,我害羞。”
“那你去车屁股后面,不要想着耍花样,要不然让你好看!”刷宝加粗了语气。
我缓慢起身走向车尾,我回头看确定车已经完全遮挡了人贩子的视线。我在心里筹划着:我可不能撒开腿就跑,那样动静太大他们听见了很快就会追上我的,我要轻轻地,等走远一点再跑。
“丫头,好了没有?”刷宝叫道。我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
“还没有,我肚子疼,我在解大手。”我回答。那边继续着断断续续轻声地对话,我知道自己机会来了。我抬头打量着四周,一片漆黑,我没有任何方向。只能乱跑了,我想。我慢慢朝黑暗中前进,等感觉有一段距离了的时候,我就撒开腿跑起来,但刚迈出几步我就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绊了一跤。
“哎哟!”我本能地叫了一声。叫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赶紧闭上嘴,想要立马站起来继续跑,但我发现我的脚动不了了。
“怎么啦?”是刷宝的声音,我憋住呼吸没有回答。
“这丫头怕是跑了,快来!”两个人打开电筒朝我的方向找来,电筒的光道在我的头顶来回扫射,他们一边找一边叫着。他们走得越来越近,我的心快被提到嗓子眼了。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司机将电筒照在我脸上,亮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脚断了。”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差点听不见。
“你是不是想跑?”刷宝也来了。他扬起巴掌就要往我脸上扇。
“呜……是我脚断了,走不了了。”我哭着说。
刷宝放下巴掌,弯下腰来检查我的脚。
“哪里断了?”他用手在我的小腿上自上而下摸捏着,捏到脚踝处,我猛叫了一声。他放轻了力道又捏了两下。
“是扭了,不是断了。”刷宝说。“来,我背你回车上。”司机把我抱到刷宝的背上,我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抓了回去。我想到了苗族民间故事《诺丫和蒙诗彩贡奏》里彩奏被老虎背走的画面,可我知道我没有诺丫。
“你不是找到了自己的诺丫了吗?你现在生活也算幸福吧?”我脱口而出打断了贡依的讲述。她没有接我的话,也没有看我,只是摇了摇头接着自顾自地讲下去。
我的脚肿得厉害,越发地不能下地了,加上长时间没有吃饭,我整个人已经昏昏欲睡。人贩子又找到了新的接手人,刷宝他俩五万块钱把我转卖给了另外三位人贩子。
“这丫头很听话,人又长得水灵,年纪小还是个处女,那些买去当老婆的肯定肯出高价的,这个价我们真没赚几块钱。”刷宝跟那三个接手的人贩子说。
“快抱上车走吧,免得夜长梦多。”那三个人中最年长的对另外两人说。我被他们换到了另外一辆车上,我没有一点力气做动作,只有一点意识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又被卖了……
贡依讲述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哀怨,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她显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根木头,木讷地立在空气里任风风化。我盯着她呆滞无光的眼睛,端详着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那三位买你的人中有一位就是你现在的老公吗?”我刻意放轻了语调问贡依,生怕她因此心里受创。
“不是。”贡依回答我,然后继续讲。
我被换上了那三个人贩子的车后,全身越发地酸痛乏力,身体直冒冷汗,很快就睡了过去。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人贩子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这两天里他们三个人贩子轮流着各种西药草药地灌给我喝,生怕我就此死去了,其实他们是怕自己的钱打了水漂。我的脚已经消了肿,头也不晕了,只是还很乏力,感觉到肚子很饿。
“我肚子饿。”我有气无力地说。其中一个人立马端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饭给我,我想抬手去接,却始终发不上力。
“我喂你吧,你太虚弱了。”那人说。“你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好,明天就有人来娶你做老婆了,到那时你就可以过好日子了。”他一边喂饭一边用安慰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没有回应,只是本能得去完成吃饭这件事情。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我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只是用摇头和点头去回应他们一些非回应不可的问题。
第二天中午,来了三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还有一个三十出头。他们就是我现在的公公,堂伯子和丈夫。
贡依讲到这里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堂伯子和我丈夫一见到我对我都很满意,主要是相中了我的年纪和样貌,但公公显得有些犹豫。
“还有什么可挑的啊幺叔,这脸蛋跟蒙诗彩贡奏相差无二了,宝山得她做媳妇也算是命好了。”堂伯子对公公说。
“爸…爸,就…就要…要…她了,谈价…价钱吧,我…我喜…喜欢她…她得很。”丈夫结巴得天都快黑了。
“你个憨包懂什么,这么瘦弱的人,干不了活不说,会不会生孩子也讲不好。”公公瞪了宝山一眼。
“你胡说什么?不想要就算了,再说给你两道疤!”年长的人贩厉声呵斥公公。
“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公欠着身子说。“我们先出去合计合计,一会再回来给你话。”他们三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三个人贩子和我,他们三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一边说一边配合以肢体语言,也在合计着什么。
过了一会,宝山他们三人回来了。堂伯子率先跟人贩子询价。
“兄弟,人我们相中了,给句话吧,多少钱?”
“你说了不算,让他说。”人贩指着公公说道。
“给句话,干脆点,多少钱?”公公说。
“八万领走!这绝对是个好媳妇。”年长的人贩子把我的卖价标到了我被贩卖以来的最高价。我坐在床边,像极了一头小母牛,没有任何情感流露,只能任凭别人操控着关于我的一切。
“我不是说她不值八万,但是她既生病脚又有伤,万一我们买回去十天半个月出啥意外那不就完犊子了嘛,这可是要担风险的呀?我们是要人,不像你们只求财……”
“得得得,不要跟我长篇大论,我听不得,你还个价。”人贩不耐烦地打断了公公。
“一口价,六万的话有啥意外我们自己承担了。”公公坚定地说。
“能不能再加点,六万我们兄弟三可是一碗米线赚不到啊!”人贩有些抱怨地说。
“拉倒吧,走!”公公一边说一边招呼着堂伯子和宝山往外走。当他们三径直走出门外后,三个人贩子对视了一眼,年纪最小的叫道。
“成!”
“让你大哥说话!”公公高声说道。
“行,回来交钱领人吧。”年纪大的人贩稍显无奈地说。
他们三人回到屋中,堂伯子从包里把钱掏出来,点了六小捆递给人贩子。人贩一边接钱装包一边嘀咕着:“这单只能喝碗米线汤了!”
“带你媳妇回家了,还愣着干什么?”公公对宝山说。宝山喜笑颜开地赶紧抓住我的手使劲拉。
“哎哟!”我被宝山拉扯脚步一重,我的脚一阵生疼。
“背起走噻!没见你媳妇脚受伤了?”人贩子带着笑腔对宝山说。
公公白了宝山一眼先出门去了,堂伯子用眼神示意宝山蹲下来背我。宝山不好意思地对人贩子笑了笑,然后蹲到我前面来,我机械地趴到他厚实的背上。我想,跟着这个结巴憨厚的人总比人贩子好吧,至少不会再被转卖了。我们上了车,堂伯子开车,公公坐在副驾驶上和他拉话,宝山在后排抱着我,时不时地用他粗糙的手整理我的刘海,我依旧没有多少力气,保持着姿势不想动弹。
我们走了一天,半夜才回到家,家里满满一屋子人等着我们,他们让我和宝山站在门口举行过门礼。由于宝山路上一直抱着我,他的手臂都僵得伸不直了,进家的时候公公骂了一句:“这个憨包!”旁的人还开玩笑说:“宝山会疼老婆嘞,抱手僵了都不放,做他老婆肯定享福。”
进家门后我一言不发,看着满屋热闹的气氛,我的心却没有一点暖意。吃完饭后,婆婆对我介绍着众人,我像个木偶,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儿媳呀,不来都来了,你就安心跟我们侄子过日子了。”
“婶婶,你现在嫁给了叔叔,我们一家子就热闹了。”
“你们家现在啥都有了,房也建好了,车也买了,你来了就过好日子了!”
“对呀对呀,现在两个老人还年轻,还能帮你们挣钱带娃,你们可以安心打工,很多人都羡慕呢。”
“孩子,不要想太多,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在哪里都是生活。”
“我们侄子会很疼你的,他要是不疼你,我们会骂他的。”
屋子里闹哄哄的,众人轮番对我说着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也没有任何思绪和情绪,温热的饭菜从我的胃里向外温暖起来,我的身子舒服了一些。
“咪彩,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姓什么?”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奶奶坐到我身边,她用她温热的双手包裹着我的手。我抬头看她,她的面容很慈祥,花白的头发在灯光的映衬下让她的脸庞显得格外亲切,那一瞬间我像是遇见了我的奶奶,我的眼眶一热泪水就出来了。
“对哦,你们说半天都不问人家叫什么,额!”有人责怪道。
“我叫贡依,我姓李,奶奶。”我带着哭腔弱弱地跟奶奶说。众人见我开口说话,他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们家里几口人?有几兄弟姐妹?”奶奶继续说。
“我们有十二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哥,嫂子,二姐,四弟,两个小妹和侄子。”我的哭腔已经消失了。奶奶一边听我说一边用她的手拇指擦去我挂在眼角的泪滴。
“嗯嗯,时候不早了,先睡觉,明天起来再慢慢说。”奶奶说。我点了点头,她起身告别走出了门,我的心又一下子凉了下来。众人也纷纷道别回家了,宝山端了一盆洗脚水给我,公公婆婆也相继去睡了。
“听起来你对那位奶奶的印象不错。”我打断贡依。
“是呀,到现在都很好,她是真心关心我的人,比我婆婆还像我婆婆。”贡依说。
“你猜这个奶奶是谁?”贡依期待地看着我。
“不会是我奶奶吧?”我开玩笑地回答。
“对,就是你奶奶。”贡依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温热。
“奶奶人那么好,她也跟我提起过你,你给我的印象也很好呢。”贡依的眼睛发着光。
“所以……”
“所以什么?”我追问。
“所以我今天才会跟你说那么多。”贡依说完把目光撤向了远方。我的脸有点烫,我知道贡依说的都是真心话,一个流落他乡的女孩子,怎么会轻易将自己的经历托盘而出呢。
“那后来呢?”我说。贡依调整了一下坐姿,清了清嗓子接着讲她的故事。
反正都行了过门礼了,我也知道按苗族的习俗我已经是宝山的媳妇了,自己人生地不熟,又不懂汉语,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寻求帮助,我要逃跑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况且我从小就听说了很多姑娘被拐卖到中国的事,我从心底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希望宝山一家能够真心待我,那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慢慢去熟悉家里的人,慢慢去认识周围的一切,我依旧像在自家一样勤奋地劳动,认真地做事,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表现得让公公婆婆有多满意,而是可以让我忙碌起来,这样就会少去想自己的不幸遭遇和思念亲人。可是白天的活儿倒是可以让我暂时如愿,但是晚上躺下来后,一切都蜂拥而至,我的脑海里浮现着过往的一幅幅画面,眼泪就不停地流出来,一摸到自己的泪水我就又越发地委屈伤心,第二天起来总是红肿着眼睛,他们问我是不是哭了,我说是不习惯环境睡不好所致,宝山一上床倒头就睡,他自然也不知道真实情况。
过了一段时间,我慢慢熟悉了,也试着开始去融入新的生活。可我发现,宝山的爸妈,也就是我的公公婆婆,他们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儿媳妇看待,或许是因为我始终是买来的吧,和其他的儿媳妇相比终归差人一等,也没有娘家人给自己撑腰,自然就得不到别的儿媳妇同等的地位和待遇。
有一天晚上,晚饭吃到一半因为肚子不舒服我就去躺下了。我听见公公婆婆的对话,让我彻底伤透了心。
“怕不是怕洗碗才装病去睡的吧?”公公愤愤地说。
“谁知道,吃到一半就跑了,多成是装的,要不然早不舒服晚不舒服,偏偏这个时候不舒服?”婆婆阴冷地回答。
“她肯定是不舒服嘛,谁那么爱装?”是宝山的声音。
“你个二百五懂什么,你那么懂前面两个老婆怎么肚子不会大?我告诉你,如果她也不会生,那你俩都给我滚出去,我们祖上没有绝育的种。”公公冲着宝山吼,我被吓了一跳。
“他爸,你少说两句,小孩才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婆婆劝道。
“你给我住嘴,你自己生出来的二百五还不让说?”公公把腔口对准了婆婆。
“你还不抓紧时间去找草药给贡依喝,提早一点喝看看能不能早点怀上孩子,怀不上就把他们俩赶去山洞里自己过!”公公尖锐的语气飘荡在空气中,驱散了万物,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生娃的工具,如果我能生娃,我就是一个有用的工具,会被继续留下来使用,如果不会生育,我就是垃圾,随时会被扫地出门。新悲旧苦混在身体里像一锅沸水从眼里滋出来,最后我在长夜和疲惫的双重夹持下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三天两头地就喝上了草药,那些不同气味的草药从火塘边飘散到卧室里,白天闻得着夜晚闻得着,醒时闻得着睡梦中也闻得着,喝药喝得我一看见就要吐了。
“贡依,你要努力喝药,争取在过完年宝山出去打工前怀上孩子。”婆婆的话给我下达了通牒。我一边点头一边问:
“宝山也要出去打工吗?我可不可以跟着他去呀,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当然要出去呀,不去你们吃什么?你身份证都没有你怎么去,你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养猪种庄稼就可以了,要是你怀上了,我出去半年就回来照顾你。”婆婆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明显变缓和了许多。
“那……那现在宝山他们都出去了,你?”我有些难以说出口,但是又想知道实情,我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我跟他们说我怀上了。”贡依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
“其实,我,我……并没有怀孕。”贡依难为情地说。
“喝那些药都不起作用吗?”我问。
“牛不耕地人不撒种怎么长庄稼?”贡依说到这里她有些害羞,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但是我听得出来里边夹杂着一丝气愤。我知道这不怪贡依,也不怪那些草药无用,要怪……,要怪就怪命运弄人,世间无情吧。我从一开始的聆听者慢慢变成同情者,现在又开始变成了心疼者,看着贡依单薄的肩膀和微微颤动的身体,我感觉到风渐渐大了,身上的毛孔收缩了起来。
宝山大我五六岁,因为他智商有问题,读了五年的一年级都总是考零分,直到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老师才破例让他跟着我们升学,加上胆小,他一直是受人欺负的对象。糟糕的是,他不仅在外面被人欺负和看不起,在家里也常常是家人发泄和出气的对象,就连他哥比他小十岁的儿子都动不动就动手打他,他从来不敢反抗,也没有人去关注他的感受。
我心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需要买老婆给他,而在旁人眼里,买老婆给这样一个人,已经算是对他的大恩大德了,尽管是他的亲生父母,而且还不止一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跟女人生孩子不也是正常的吗?”
“可是,他是正常的,那谁又不正常了呢?是一个被拐卖回来十八岁不到的女子不懂教丈夫生孩子不正常?抑或是宝山父母的要求不正常呢?贡依作为女孩子,加上非人的遭遇,又没有人加以善意引导,这能怪她吗,很显然不能,她才是受害者。宝山的父母看着傻儿子年纪大了没妻儿,担心他们走后儿子无法生活,想让儿子有老婆孩子,这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如果要究根,错就错在他们不该通过买卖去把贡依买回来,让这个花季少女的人生发生了毁灭性的转折。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自己过不好为什么还要去拉上别人呢?”我的心里撕扯着。
“贡依,这不怪你,你不要想太多了。”我试探性地安慰贡依,我把我的声音压得尽量柔和一些,想要让她听起来心里好受一点。
“可是,没有怀孕就都是我的错,我和宝山都会被扫地出门的。公公婆婆可一点也不把他当儿子看。”贡依说。
“贡依,他们都出去了,你大可不管怀孕不怀孕的事情,你想办法回到越南去吧,你去政府里说,他们会送你到口岸的。或者,你自己偷偷跑回去也可以。”我轻声地对贡依说。
“子刷,我跟你说真心话吧。我其实已经想好了,我不回越南了,逃回去很难不说,就是逃回去了说不定又会被拐被抢去贩卖,在越南的生活很艰苦很贫穷,我这个年纪回去也是很快就嫁人了,依然要过苦日子,在这里至少辛苦是有盼头的。”贡依声泪俱下。
“可是,你真的这样想吗?你愿意这样吗?”我一边给贡依递纸一边问她。
“我只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样呢?”贡依像是回答又像是提问。
“可是,可是……唉!”我实在也说不出啥可是了。
“命运的安排,天意的捉弄,谁又能反抗得了多少呢?或许,只能默默承受一切罢了。”我自言自语道。
“你说的那是我,你是个大学生,道路宽敞,注定一生大富大贵受人仰慕。”贡依把身体转过来面对我。
“你别说了,我脸红。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家对我的期望都很高,都是希望我能够考公务员谋个一官半职,再次也要考个老师端个铁饭碗。我毕业几年了,我知道按现在的就业形势我是很难端上铁饭碗了,为了还读书的债务和开支自己的生活,我不得不在省城先工作,我白天去当协警,晚上和周末就跑外卖,几乎把时间都充分利用了,但是每个月都还是月光族。更糟心的是,家里人和亲戚朋友都常常问我找到工作了没有,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编制,谁谁谁家的儿子又考上了哪里的公务员,谁谁谁家的女儿又去了哪里当老师等等。一开始我总说还在备考,最后实在没法了,我就把我穿协警服的照片发给家里人看,告诉他们我在省城当公安,他们终于满意地沉默了,同时还积极主动地帮我回答了其他人的问题。可是每当回来过年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一说起我当公安这件事,我心里就特不是滋味,我能欺骗他们,我却欺骗不了我自己,可即便这样,我已经非常努力了。”我说着说着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可能是从来没有这样一次说心里话的机会吧,泪腺终于绷不住了。贡依靠近我,用她的手袖给我拭泪。
“子刷,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你就哭吧!”贡依说着,把我拥入她的怀里。
我的委屈一下子就释放了出来,鼻涕跟随者眼泪的脚步,把贡依的胸脯湿了一片,我感觉到贡依的身体也一阵阵颤动,我知道她也哭了。我把头从贡依身上抬起来,用双手把她的脸拖起来,整理她的头发,擦去她的泪水,四瓣颤动冰凉的嘴唇接触到了一起,我们都闭上了眼睛,只用耳朵去感受对方的心。
“子刷,给我个孩子吧,让我能够在这异地他乡苟且偷生!”贡依在我耳边轻语。
阳光温和地洒在荒凉的山岗上,两只孤单的影子慢慢被两具滚烫的身体压在了身下,将欲回春的大地急促地喘息着,布谷鸟在山林里叫了一声,夕阳渐渐西下。
贡依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们静静地坐在大山倾下的阴影里。
“如果我足够幸运怀上你的娃,就叫他子蔻。”贡依说。
“为什么要叫子蔻?”我问。
“子刷,是男中之龙,长大了是要入仕为官受众人拥捧,对我们这种普通女子来说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而子蔻,像李子树一样随处可见又平易近人,那才是我们一生的伙伴。”贡依回答得很沉稳很缓慢。
天花板上的蜘蛛已经把落陷的蚊虫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回到蛛网中央休息了,我翻过身来拿起手机给奶奶打电话。
“奶奶,跟小宝妈说就叫他子蔻!”还没有等奶奶回答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想,今天就不送外卖了,给自己放个假吧,这喜庆的日子,也该让自己苟且偷生!
2023年8月31日凌晨4点 于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