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里
杏花开了。
树荫里藏了两只麻雀,啾啾声合着咕噜噜的水烟声,再抬头看看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跳跃着跑过的儿童脆生生地唱“人人尽说江南好。”
她微微仰头,迎着春日的暖阳闭上了眼睛。
他是在吃了一场败仗的时候遇见她的。
军士疲惫不堪,粮草消耗殆尽,作为苏家家主她接待了他的军队,对他说:“君心所向,非我莫能及。”
事实是她说的没有错,作为前废太子的遗腹子,他在深宫之中步履维艰,年少时因为乳母照顾不当留下的眼疾,纵然上天眷顾得以恢复,也并不足以让他行差踏错、如履薄冰的日子好过几分。
苏白炼确有这个本事,从小娇贵大的苏家女儿,能在父亲过世后迅速掌握了家族的话语权,接手了江南数十万苏家军,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同族叔父,出人意料却又令人信服。
他纵然出师有名,可如今战事败退至此,除了接受这番“好意”,别无他选。
可就算迫不得已,她赤脚站在廊前,说着这样的一番话,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的样子仍是迷了他的眼。“事成之后,我许你一生尊宠,入凤殿,主后宫。”他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一朝逼宫,君临天下。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可皇后的行事他是越发看不懂了,看似无意步下的一颗颗棋子,除去了朝堂上一个个根深蒂固的臣子,到最后甚至动手除去了同族的叔父,如此深沉莫测的心思,让他再也生不出亲近之意。
诺大的皇宫也开始充盈着各种女子。这其中唯有贵妃最得恩宠,谁叫人家小字取得好——阿念,阿念,仿佛是十五年前,常常偷偷溜入西侧宫殿陪伴他儿时漫漫岁月的那个女童“阿念”。
直到有一天,贵妃的宫人借着找寻贵妃养的一只波斯猫的借口,在皇后的寝宫里发现了写着贵妃生辰八字的布扎小人。他分明看到了贵妃声泪俱下的面孔下那一抹得
色,却气于皇后那平静的目光和不屑于辩解一句的态度,终是下令中宫禁足,拂袖而去。
登基的第五年,与皇后禁足、后宫一片战战兢兢的姿态不同,朝堂上却是一片欣欣向荣,这两年新晋的年轻官员开始施展手脚,施新政、安民生,百姓无不对此歌功颂德,对那曾欺压百姓、罪行累累却在这五年内渐次破败的高门贵族拍手称快。
入秋的时候,宫人一遍又一遍通报皇后病重。他想,那就再去看她一次吧。
昔日光彩熠熠的女子变得沉静如水,她笑着唤他陛下,“现在就很好,宫墙之内的流血牺牲毋需墙外的百姓流离失所,其中所用阴谋曲折虽多了些,却不正是你的贤君之志吗?”
他的心在秋日的暖阳中蓦然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是他的阿念啊,这样的话他对那昔日的女童说过,却也只对那昔日的女童说过。
是了,是他从未想过,当初风光无限的苏家家主,是为什么要帮助一个胜败未卜的他,明明无论谁做皇帝,凭着十万的苏家军,苏家都会是皇家最大的倚仗。
苏白炼,苏家独女,自小丧母,生父故去后,再无人喊她的小字:阿念。
他抛下一切,带着日渐虚弱的她来到温暖的江南行宫,广昭了天下名医,甚至亲手熬药煎药,他的阿念却一天比一天忘记得更多。
“陛下,恕臣无能,娘娘那不是病,是幼时中的慢毒,此毒早已浸入骨血,早已无解了啊陛下!”
不知发了多少的脾气,他一次次想要斩了这些无能的名医,却一次次在阿念的笑容里败下阵来。
“陛下别为我操心了,臣妾现在这样挺好的。”
冬日到来的时候,他的阿念已经不记得当年征伐的艰辛了,每每处理完政事,他就一遍遍地握着她的手,给她讲他们之间的故事,而她也总是笑着回应他。
这样的静谧终于有一天被打破了,暖融融的隔间里,他的阿念身着环佩,带着一脸的娇俏从屏风后转出来,用四五岁孩子的稚嫩目光看着他,说到“你挺勤政的呀,为什么他们叫你戾帝?”
“不过皇帝伯伯,我的乳母患了眼疾,想跟您求一枚治眼疾的灵丹,不知道可不可以呀!”
他手里的笔断成了两截,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疾竟然是这样康复的,在他的阿念已经忘记他是她的夫君之后。
他终于在她的手记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苏家家主造戾帝猜忌已久,早就被暗中赐下了剧毒,而她小小年纪却也被赐下了慢毒,她的父亲流着泪用藤条狠狠地抽她,逼着她在祠堂发誓,此后再不去见他:“若不是你屡屡往那里去,你一个女子,最多也就是把你嫁的远远的,再不插手苏家的事!今上又怎么会容不下你!”
史载——永安六年三月初,帝后携游于江南,后因痼疾殡天,帝长恸不已,数月不朝,改国号为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