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与玫瑰】在提香的视觉游戏中探寻光的力量

前言

提到光在绘画的运用，大家想到了什么？“用黑暗绘就光明”的伦勃朗？“烛光大师”拉图尔？ 莫奈的雾影变幻的伦敦桥？还是特纳笔下狂风卷起的巨浪？

伦勃朗 戴金盔的男子 1650

拉图尔 夜灯 1630

莫奈 伦敦桥

特纳 海浪

在一幅画中，光的力量有多大呢？

它可以讲故事，可以调节色彩，可以幻化成音符，甚至可以协调画作和建筑物的关系。以往的微信我们大多是通过大量的作品了解一位画家或者一个主题，今天，我们只探索一幅画——提香的《圣殿上引见圣母》。这幅画看似中规中矩，实则用心良苦，乍看平淡乏味，细品回味无穷，是关于如何运用光的经典中的经典。

内容梗概如下：

背景介绍

铺设舞台

故事展开

“色彩的灵魂”

Ave Maria 圣母颂来自油画与艺术史00:0003:28

背景介绍

提香 圣殿上引荐圣母 c.1530

1504年，圣母玛利亚博爱兄弟会（现在的威尼斯学院美术馆）的管理者决定要装饰二楼大厅西侧入口处的墙壁，经过多年的甄选，1538年，管理者决定由画家提香来承担这项任务。

很多油画作品都已经离开了它们原始建筑，而这幅《圣殿上引见圣母》经历了500年时光依然保留在原处，所以说，这幅画是了解油画与建筑环境的难得例子。尽管如此，从19世纪的一张图片可以判断，画作下方左边的门是后来修的，由于修门，画作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裁剪破坏。

这幅画所在的大厅是后来加盖在主建筑上的，呈不规则的L形。大厅不但形状奇怪，而且采光极差，无法均匀照亮这幅占据整个墙壁的巨幅长方形画作（775cm x 345cm）。房间主要光源仅有左面墙壁上两个狭窄的窗户，光穿过窗户，从左向右扫过画面。因此，光源不足，便成了提香要解决的一个棘手问题。

画作的建筑环境

十九世纪的《圣殿上引荐圣母》

接下来，要给大家介绍的就是提香如何化腐朽为神奇，完美的解决了光源不足这个难题，把一处伤痕修饰成了一朵美丽的玫瑰。

这期微信，我们仅从视觉角度来分析这幅画，不涉及画作的宗教背景，所以不用担心不知道故事背景而影响阅读。

一、铺设舞台

先说一个题外话。

在威尼斯，有一种绘画类型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叙事性绘画（Narrative Painting）。大家看下面这两幅表现宗教奇迹的画。画家并没有把主要事件放在画面的醒目位置，不了解主题的观众可能根本找不到画作的重点是什么，看起来只不过是两个生活场景。

为什么不突出主题呢？因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人有用绘画记录历史的传统，威尼斯叙事性绘画大多采用一种“目击者角度”（‘Eye-witness style’）。在他们眼中，这些叙事性绘画和史料一样可信。

既然当做史料来用，自然越真实越好。那么，怎样证明画中的故事真实发生过呢？画家们常用的方法就是，详细乃至繁琐地描绘故事上演的环境，这样才能让观者身临其境。就像一台戏剧，为了让故事真实，要准备道具，铺设舞台。在舞台的铺设中，灯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假设，我们现在要分析舞台的灯光，第一件要搞清楚的是什么？那就是寻找光源，弄清楚光是从哪里照射过来的。

Vittore Carpaccio,  Rialto Bridge 的奇迹, 1494,

Gentile Bellini, 圣洛伦佐桥的奇迹, 1500

分析一幅画的用光也是一样的，找到光源在哪里。

这幅画中的

光源有三个：一，后面天空的光亮；二，左边拱形柱廊中照进来的光；三，身着蓝衣的小玛利亚周身的光晕。

先说远景的天光。

这里有一个问题，画面一大部分都被线条坚硬的建筑物所占据，这就影响了和光在画面中的流动。那么，如何减少阻力，让远景的光顺利流向前景呢？请注意画家的笔触变化。越往前，笔触越封闭、保守，往后则逐渐变得虚化、开放，这样就减弱了坚硬的线条和清晰的棱角对光的阻碍，让后面的光顺利的流向前景。

光到达前景，让画面最前方的人物队列的剪影更加清晰。然而，轮廓清晰又带来了另一个缺陷，那就是让人物队列显得过于稳固，失去了动感。那这个缺陷有要怎么弥补呢？

光源之一：天光

再看左侧廊柱的光。

左侧廊柱里穿过来的光戏剧性的照亮了紧密排列的队伍，减弱了剪影效果所带来的稳固性。这使得人物队列既稳固又具有戏剧性效果。

然而，有一个难题出现了：这前面的建筑轮廓清晰而坚实，前面的队列清晰而稳固，那会不会显得整幅画的重量分配不均呢？会不会显得前面太重而后面太轻？

不用担心，这幅画几乎所有的元素都在画家周密的计算之内。大家看远景中最醒目的是什么？是不是那一朵巨大的云团？有了这个清晰、厚重、洁白夺目的云团，画面的前景和远景就好像天平的两端实现了平衡，整体的构图非常协调。此外，提香为了突出前景，远景的山峰只是轻描淡写，显得有点单调，而明亮的云团不但平衡了构图，还为远处的风光增添了几分韵律。

左侧光源的高明之处不只如此，大家还记得开头对这幅画所在的房间的介绍吗？这个房间天花板很低，且房间形状古怪，使得房间压抑、黑暗。整个房只有左侧两扇窗户作为进光处，而提香高明的利用了这两扇狭窄的窗户。大家看下这幅画，光线从左侧扫过画面，错觉上好像是穿过了左面的廊柱，照在了人物队列上面。就这样，提香轻而易举的把唯一的自然光幻化成了画面中的光源。（这个方法真是大写的服气！）

光源之二：左侧柱廊的光——

提香用自然光制造的错觉

低矮压抑的天花板

最后一个光源，画面的核心光源，也是最戏剧化的光源——身着蓝衣的小女孩，也就是年幼的圣母。

小女孩被金色的环形光晕环绕着，画家用了温暖而明亮的黄色调描绘了她周围的环境。通常在这个题材的画作中，圣母头顶会有一个王冠一样的光环，就像下面两幅画中一样。而在提香的画中，为了强调小女孩的身份，为了增强画面的戏剧性，把她整个放进了光环之中。小女孩周围环境的明亮程度甚至高于远景中代表天堂的天空的光亮，这是提香故意制造出的高于自然美的宗教美。这种在绘画中人为制造出的既和谐又违背常理的美感在十六世纪的绘画中经常可以看到。

光源之三：圣母

圣殿前引见圣母

（没找到画家名字，有谁知道吗麻烦告诉我，谢谢！）

Camillo Procaccini

圣殿前引见圣母 

二、展开故事

上一部分是从威尼斯绘画的一个传统讲起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人认为叙事性绘画和史料一样具有可信性。这一部分我们还是从这个传统说起。

虽说绘画可以用于叙事，可毕竟绘画不是文章，即使可以给故事搭建一个视觉上的框架，一些微妙的东西又要怎么表达呢？例如时间感或者顺序感。接下来我们探索提香这幅《圣殿前引见圣母》，看看画家是如何运用光线去刺激观众的想象力，如何用光去讲故事的。

在这幅画中，故事发展的主要载体就是人物队列，所以对前景中人物队列的分析就是我们的主要任务。

我们顺着左边柱廊的光，从左向右，分析人物队列。

人物队列 细节

第一个被光强调的是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她回头，面部被光照亮，称为队列的第一个停顿。她和左下角的小男孩都在伸手乞讨，这一情节像是画上的一个印章——“圣母玛利亚兄弟会”作为慈善机构的印章。

乞讨妇女 细节

乞讨妇女的右边是四个身穿长袍的官员模样的人，最右边的官员回过头，脸部被光照亮，这便是第二个停顿。

这里补充一个有趣的信息。大家看看这四个官员的表现方法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这四个人无论从服装上还是姿态上多少都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如果捂上画面其他部分，但看这四个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表情和姿势非常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肖像画（下面有三个例子）？那么，为什么要这么描绘他们呢？因为，当时世俗人物的肖像画还没有普及，这些官员或者是有钱人又希望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画中，所以他们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官员 细节

丁托列托

戴金链的男士 1550-1560

提香 自画像

洛伦佐·洛图 两男子的肖像

再往右看，最抢眼的一组人物是一位穿黄色宗教长袍的妇女，和向里转身背对观众的、穿相似颜色衣服的男子，他们是圣母的父母——约西姆和安妮。约西姆扭转的身躯给队列的秩序注入了活力，而站姿端庄的安娜则像一个雕塑一样定立在队伍的中央，她的头巾和衣服上的反光明亮而优雅，仿佛在提醒观众，这就是小圣母长大之后的样子。由于安妮这个角色存在，使得这幅主角是一个小女孩儿的画作依然充满母性的光辉。

约西姆和安妮

再往右看就该上台阶了。上台阶之前，我们先来看整幅画中最特别的一个角色——卖鸡蛋的商贩。

这个商贩亮白色的头巾在墙壁的衬托下非常的引人注目，由于她的位置特殊，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比画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引人注目。错觉上她好像被楼梯挡在了画面之外，看起来和队列没有什么关系。她回头看向队列，像是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观众而已。让她与画面格格不入的除了她的位置，还有她异教徒的装扮。此外，还有她的身高，如果她站起来，她可能是画中体型最大的人物。有人认为，她和画面右下角的古希腊罗马风格的躯干雕塑象征着基督教之前的异教时代。

鸡蛋商贩和躯干雕塑

最后来看画的主角——年幼的圣母。她不仅仅是画中的光源之一，还是所有光线的汇聚之处：后面的天光穿过玛利亚左手边的圆柱到达她的位置；左边从拱形廊柱穿过来的光略过人群也到达了她的位置。整幅画中唯一没有光源的位置就是玛利亚对面的方向，大家想想，这会造成了什么样的视觉效果呢？

那就是：圣母引领着光。

圣母 细节

就这样，提香利用光线制造者各种错觉，辅助着故事的讲述，他甚至用光线决定人们欣赏画作的方向，先看什么，后看什么。看似普通的一幅画，处处都是高超的视觉游戏。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被提香缜密的思维所折服。我查了很多资料，非常的喜欢这幅画。这幅画不仅好看，如果研究透彻了，对学绘画的用光、构图方面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画家提香自画像

提香 圣殿上引见圣母 c.1530

三、“色彩的灵魂”

十六世纪威尼斯艺术理论家保罗·皮诺认为，光是色彩的灵魂。

 一个雨后的清晨，或午后，在清澈的、温和的阳光下，仿佛那些花儿树木的颜色都被光唤醒了，好像一个人找到了一个足够大的空间伸展身体。

在一条去图书馆的路上，有几棵开白花的树，在阴天的时候，它们惨白而没有生命力。有时候我想为什么要种这种树呢，种成鲜艳的颜色多好啊！但是一赶上晴天，阳光洒在白色的花朵上面，逆光的时候花瓣都是透明的。白色变成了光的本身，而且在上面可以感受到很多色彩，淡淡的蓝色，淡淡的紫色，淡淡的黄色。有时候我觉得是错觉，是想象出来的，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能激发出人的想象是比简单呈现出一种颜色还要神奇的本领。

一朵逆光的白色的花

言归正传，我们继续来欣赏提香的《圣殿上引见圣母》。一幅画想要讲故事，就要用绘画语言为画面制造氛围，光和色彩就是实现这个目的的最好的语言。《引见圣母》的面积非常巨大，大概是七米多长，三米多宽，寻找一个合适的视觉语言去统一画面非常不容易，提香选择了用光和色来完成这个艰难的人物，用光和色来统一画面。

画家使用了黄色作为基本色调，为了实现色彩上的和谐，又将蓝色作为了装饰性的色调。我们从远处的山峰看起，山峰的上部分是从天空延伸下来的蓝色调，下半部分则是和前景相呼应的黄色调。那么，一个画面的颜色清楚的一分为二不会显得很别扭吗？尤其是前景，黄色会不会太多了？不会的。别忘了前景中最引人注目的两个人物——玛丽和鸡蛋商贩穿的是什么颜色？都是蓝色的，浅蓝和深蓝。

简单的说吧，这幅画蓝中有黄，黄中有蓝，比如远处双色的山峰，圣母蓝色的衣服和金色的光晕，鸡蛋商贩的蓝衣和她背后映上了幽蓝光影的黄色墙壁等等。其实画中很多不合常理之处，但又不会让人感觉到丝毫不妥。

鸡蛋商贩和他背后幽蓝色的光

那么，提香为什么选择了蓝色与黄色呢？可能有很多原因，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画作所处的建筑环境。大家请看下图。房间的藻井是用蓝色和金色装饰的。这又是一处绘画与建筑环境的巧妙结合。

房顶的装饰与绘画的黄蓝调浑然一体

除了统一画面、统一绘画与它的建筑环境，光和色还被提香用来制造音乐感。这依然要从当时威尼斯的艺术环境说起。

当时，音乐在艺术创作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威尼斯有一个独特的现象，就是绘画理论家经常会在他们的文字作品中参考音乐和音乐家。在《圣殿上引见圣母》中，最有旋律感的部分依然是前景的人物队列部分。被自然光加强了的左边柱廊的光仿佛奏响了这段复杂而又有序的复调旋律，从左向右，人物的不同的姿态与忽明忽暗的色彩让这段旋律时高时低，时紧时缓，时冷时暖，让画面充满了音乐感。闪烁着光芒、缓缓登上石阶的蓝衣圣母便是这一乐章中最清脆动人的音符。

圣母 细节

结语

这幅画就讲完了。大家觉得有趣吗？有没有欣赏更多提香作品的冲动？

Marco Boschini 说，提香有时候用手指代替画笔绘画，是为了更好的感受造物主的创造。一定程度上来说，越少的理性规则就意味着越大的创造力。这幅画是提香中期作品，那时候提香的绘画技巧已经大胆而开放，为什么这幅画中的笔触如此保守，基本上靠着构图取胜呢？有学者认为，提香故意这么做的，他想要证明，他不仅仅可以绘制新潮的、超越时代的作品，还要告诉世人谁才是威尼斯传统叙事性绘画的老大。

每次看提香的画都有压力，画技太高超了，尤其是晚期作品，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简直每个笔触都不拿正眼看人。我特别喜欢他晚期的神话作品，在我看过的所有的神话作品里，提香的画最接近我心中古希腊罗马神话的气质，美好而又极具危险性，金光灿烂而又带着残忍贪婪的黑暗气质。

本期内容到此结束。下面两幅画就是提香晚年神话题材的作品，敬请欣赏！

Diana and Callisto, 1556-9

爱神的崇拜

The worship of Venus, 1518-19

这幅画大家点开大图仔细看看一个个的胖娃娃，每一个都很有趣，这么多小孩，一点没有让画面变得乱糟糟，而是充满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