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闲云照静水

月初，初冬时节。因母亲七十岁生日，我又一次北上。出门二十余年，没同她一起过过生日。所以，早前在心里说，今年母亲生日，即便天涯海角，也定要回去。

这条1000公里北上的路，无数次经过——火车、汽车、飞机、自驾。这条路上，有过悲，有过乐。同人生路一样，悲欣交集。

这次选择了火车，喜欢这趟车的方便，夜发朝至，没有时间点的尴尬和换乘的折腾。天将亮，我已醒，目的地也不远了。

立于走廊车窗前。内外温差悬殊，窗玻璃外水珠凝结滑落，如泪。晨曦微露，尚在沉睡的村庄静如剪影。熟悉的房屋、小山丘、树林，飞速后退；零星的池塘，水面沉寂如镜，雾气袅袅蒸腾。看太阳一点点跳出山坳，跃上山头，万道金光刺破最后一层暗幕，为这幅冬日的图画抹上丝丝亮色。

到站了，下车。陡然，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家乡的四季分明，确有其动人之处。

弟接上我们，说，带你们去吃羊肉米粉吧！老家人将一碗米粉琢磨得花样迭出、活色生香、闻名遐迩。落地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似乎成了归家报到的方式。

驱车到家。母亲说，前几天天气还挺冷，从昨天起才开始出日头（太阳）。停好车，拎包入屋，随即堂屋看看，屋后的小院、菜园看看，尔后站在屋坪，往屋前开阔平旷的田野极目四望，似乎是我多年的习惯。

此时，阳光正好，天似穹庐，大地静寂。抛荒的田野，大片残留的稻蔸撑起满目枯黄。而当年，该是满田满垄碧绿的麦苗油菜苗正旺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少了，啁啾的鸟雀不见了，连鸡鸣狗吠也少了。远处，成排红瓦白墙的小洋楼，少有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好些房屋的主人，他们正穿行栖息在陌生的城市，或寄身豪宅或蛰居逼仄的出租屋。家里的高楼大屋只是他们节假日时短暂歇息的港湾。

这里曾是洞庭湖边的"鱼米之乡"，沈从文曾以"平田如画“称颂她，而如今，却叫人想到鲁迅《故乡》中的句子——"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房空了，田荒了

隔两座房屋，就是二舅爷家，每每一回家就去探望他，也是多年习惯。他八十多岁了，生病多年，哮喘严重。如今瘦削无比，病更显重了。在我少时及以后好多年的印象里，他是多么聪明能干的人啊！做过会计，会修抽水机，会篾匠活，还是远近闻名的乡村大厨。如今，子女散落四方，只两位垂暮老人苦捱日复一日单调的时光。看到他们，生活的沉重与生命的坚韧让人唏嘘！

午饭后，与母亲一行四人往父亲的坟头，坟头荒草蓬生。父亲在时，每每回家，他总会难掩喜悦地迎接我们。而如今，他归于泥土，沉于寂静黑暗的另一方世界。我们点亮香烛纸钱，燃响鞭炮，用别样的方式告诉他：我们回来了。

夜来临。村道稀疏的路灯，光线昏暗，显得微弱而落寞。没有城市的喧嚣。夜，无月无星，漆黑如墨，沉寂如梦……

徐则臣《北上》

其实，以《北上》为题，有向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致敬的意味。这部小说今年刚获茅奖，实至名归。《北上》围绕大运河百余年的生生不息，以及生活在现实之河、历史之河的几代人的命运展开，岁月更迭，人物命运跌宕，情节交错却又脉络清晰。徐则臣，不愧为70后作家的中坚。

譬如《北上》，写作不应仅是一味歌颂，也不能仅有愤怒的控诉，而应该有忠实的记录和温情的描摹。史书，从来是粗线条的，有美化也有简化。历史的主角似乎也从来只是有影响力的大功大过之人，万千寂寂无名的普通人只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和无尽的尘烟中，终致一片虚无。如此，好的文学作品，应是一幅对人类过往所作的一幅工笔画，让后人知道前人经历了什么，人类又是如何深深浅浅地接续走来。

近日，捧读王十月的《荒野》，感慨颇深。因文中所叙之土地紧邻我老家，读之，有极强的代入感。王十月用朴实无华、流畅熨贴的语言，对乡野芸芸众生予以准确、温情而悲悯的描摹，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是一个时代渐行渐远的背影。

有时，人类的愚蠢、虚妄、狭隘，不是因为看不清现实和未来，而是因为不曾回望历史或者看不清历史，如同身处迷雾。而诚实、理性的作家，以深沉的思索、以悲天悯人的笔触和情怀记录历史的褶皱屑小，让我们不致遗忘前人的苦难与辉煌，不致看不清我们来自何方。

王十月《荒野》

在南国书香节，听过谢有顺教授的讲座。他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根据地，那个根据地往往就是作家的故乡。如周庄之于鲁迅，边城之于沈从文，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西海固之于张承志⋯⋯福格纳说，我一生都在写我那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从这点上看，一个有故乡的写作者，的确多了一份温情的记忆，和一处写作的后花园。我也想用自己的笔去写我故乡平凡的人们，然而，我终究知道自己的力有不逮，无能为力。

行遍千山万水，经历世事沧桑，纵使后来的再多过往，也难以覆盖最初的记忆。乡音无改，故土难离，倦鸟返林，叶落归根，这些词汇都诠释着：故乡，是每个人的魂灵皈依处。

有生之年，我还将无数次北上，乐此不疲，欲罢不能。因为，世间所有的路，一头连着远方，一头连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