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条倔强而成的路
作者:涂山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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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是在一岁的哥哥夭折后的第三年出生的。
她没有上过幼儿园,80年代末,上幼儿园只是城里孩子才有的,直到她长到8岁的时候,才去了邻村的小学读一年级。
那是两层楼的瓦房子,建成已经有些年头了,具体多少年,小英也不知道,人走在二楼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响,这种响声,她听了六年,直到成年后,时而还出现在梦里,只是响声更大,楼板更破旧,几乎不能走在上面,于是好像自己要从那上面掉下来,惊出一身冷汗,醒来衣服全湿了。
那是多么单调而苦闷的童年,没有课外书,只有课本和干不完的农活,还有那件穿了一个季节都不曾换洗的外套,那还是姐姐给她的。
姐姐比小英大8岁,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父亲说,女孩子读什么书呢,都是赔钱货,以后嫁出去还是别人家的,读几年书,会认识些字,就可以了。
于是姐姐就在家里帮着父母种地,春天翻地播种,浇粪除草,秋天收割晒谷,去山上砍菜,放牛,挑水做饭,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家里养了四头猪,也是她的事情,赶集的日子,还得把家里的蔬菜粮食背到街上去卖成钱,换些盐和味精之类的。
等到小英上完小学,父亲说,以后你就跟着你的姐姐帮衬着家里。
小英一听,眼睛一红,委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可是班里成绩数一数二的。
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她盯着父亲那张常年被日光晒黑的侧脸,一句带着倔强语气的“我要读书”,就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
只见父亲眉头一皱,把脸转过来,斜瞪了她一眼,扔给她一句:
“没钱,咱家可供不起读书的人,都是赔钱货。”
然后提着锄头,走出了堂屋的大门,出了院子,走上那条通向不远处菜地的小路。
正在一旁宰猪草的姐姐立起身来,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走过来,替她擦了擦眼泪,摸了摸她的头说:
“英儿,去读吧,有姐呢,姐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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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英上初二那一年,姐姐跟着她的一个小学女同学去了广州的一个电子厂打工。
隔一段时间,姐姐就会给小英写一封信,鼓励她好好用功学习,每个月定时把生活费邮寄给小英,除了留下的一点必要生活费,所有的钱都寄回去给了父亲,母亲看病还要钱。
小英一直住宿在学校里,放寒暑假也不敢回家,去同学家或姐姐打工的地方。父亲见她从来没有好脸色,总会冲她发脾气,还会摔她的书包和课本。
甚至在高三那年,她回家看望母亲,被醉酒的父亲撞见,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再去学校,还是母亲趁着父亲不在,把她放走了。
母亲病情的加重,也是在那一次,父亲用拳头把母亲打成了肾出血,就好像小英读初一的那一年, 姐姐的脸被打得从嘴里流了好多血一样。
从那以后,母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不仅腿肿,连手和脸也跟着肿起来,她躺在床上,时常用那双肿着的眼睛,看着窗外,有一片叶子靠窗户很近,她能听见风摆动它,雨滴打在它上面的声音,还能看见它在太阳下泛起好看的光芒。
她知道等这片叶子变黄的时候,她的小英就应该在大学的教室里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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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去了离姐姐近的地方上大学。
她办理了学校的助学贷款,而学校为她提供的勤工俭学解决了她的吃饭问题,到了学校放假,她就去外面打短期工,而姐姐也该嫁人了。
27岁的姐姐在村里人看来,已经是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和她一起打工的一个小伙子,来自家乡邻县的一个村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姐姐身边,照顾着她,等着她,于是在母亲病逝后的第二年春天,她提着不多的行李,去了男方的家里。
那一年,姐姐29岁。
又过了一年,到了杨柳青青,草绿花开的时节。
姐姐从集市上回家,走在路上,就看见几个妇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待她走近,她们就散开了。
她刚一进院,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了隔壁张大妈的声音。
“你那媳妇是不是有什么病?怎么到现在肚子还没个反应?”
“她年龄那么大才嫁给你们家儿子,是不是原来就有什么毛病,不然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个婆家。”
突然间,房间里的声音变小了,一个人凑近另一个人的耳边讲话的声音传过来。
“她以前没干过那勾当吧,听说广州那边的小姐特别多,得过性病的人,都很难再要孩子的。”
“你看她既不要你家的彩礼,也不要婚礼,急吼吼地就到你家来了,巴不得的样子,我看就有问题。你看她今天穿的那裙子,膝盖都没遮住,你得小心看着点。”
姐姐的脚好像黏在地上一样,小腿似乎也变成了千斤重,极为艰难地向院外挪去,而手里还提着给婆婆买的那件花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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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姐姐噩耗的时候,小英刚从外面家教回来,宿舍的电话里,传来的正是当年那个带姐姐回家的小伙子的声音。
姐姐是跳河死的,死在了那次上集市回来后的第二年冬天,就在离那个院门不到一千米的地方,那条河是那样的冷,从古流到今,流过村子,又流向村外,却从未带走过属于村子的一丝一毫。
父亲的暴力没有摧毁她,生活的艰难没有打垮她,而那个给过她希望的地方,却永远埋葬了她。
小英去送了姐姐最后一程。
从村子走的时候,天正飘着小雪,小英冷冷地看着那条河,而那条河还和往常一样,冷,甚至更冷。
小英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再也不看它,向着附近的城乡公交站牌走去。
作者:涂山狐狸,一个灵魂不安于现状的土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