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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鲁布戈德堡之歌

2022-03-21  本文已影响0人  非夏日限定观众

一年前的限字数练习

鲁布戈德堡之歌

高墙外,应当有月亮。生命就溶在月光中,透过厚重的砖石和冰冷的铁窗,将我消解。等到午夜梦醒,我便已是一具胚胎,安静地躺在二十年前那个雪虐风饕夜晚的子宫中,看不见世界和未来。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否则不必花费两年的时间,精心准备一场谋杀。用最痛苦的方式赎罪,是我十八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而今,已经如愿。

当你们看到这本日记时,请将它和我的骨灰盒一起埋葬。此外,陵川路300号,孝恩殡仪馆,是顾淑心的灵位所在。每年四月二十号,请代我向她献一束向日葵。银行卡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没有密码。

2018年8月30日

上世纪90年代初修建的四层教师公寓还硬朗地挺立在城东金沙河畔,在周边林立的高级公寓映衬下,颇为可怜。出租车停在“银杏花园”大门口,我们刚下车,便看见卫絮趿拉着帆布鞋从杂货店出来,右手拎着一桶色拉油,嘴巴叼着烟头,邋遢的模样同周围的衰败十分协调。

看到我们,卫絮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随即吐掉烟头,并拍散面前的烟雾。顾阿姨,小初。他同我们打招呼。我轻轻嗯了一声,倒是顾淑心,没有任何回应,径直朝门卫室走去。有租客来看房。我解释说,我妈没别的意思。顾淑心领着在门卫室等候的那对年轻情侣有说有笑地朝单元门走去,卫絮看着他们,喃喃道,这样啊。

卫絮比我大三岁,与我家住同一栋楼。他爸妈跟我爸是同事,都在南川中学教书。我念初一时,卫絮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一中。那个暑假,每逢在小区遇到他妈张惠利,那个顶着一头黄发,发质枯燥的尖嗓子女人,就用她瘦削的、颧骨突出的脸堆起干瘪的笑容。小初,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随时来找卫絮。我每次都笑脸盈盈点头答应,但从未去过她家。炫耀次数多了,我忍不住跟顾淑心吐槽。顾淑心冷笑一声,这个女人迟早会遭报应。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又继续埋头切蒜,刀起刀落间,蒜头变成蒜泥,泪水落在案板上,我给她递纸巾,顾淑心长吁道,太辣了。

2018年9月10日

早上六点,顾淑心准时叫醒我。菜包、煎蛋、牛奶,这是她为我准备的营养早餐。之后,她将我送到公交车站,等我上车后,再回家继续补觉。老爸去世后,我们重复如此机械的行为,已有三年。

七点零五分,公交车在中心广场站停车,他顶着黑眼圈和乱糟糟的头发上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朝我走来。他身材高大,在他面前,我像只雏鸡,毫无还手之力。没准备礼物?他见我两手空空,试图去翻我的书包。前方道路拥挤,司机紧急刹车,我重心不稳,径直往他身上倒去。小心点,他说,晚上见,老地方。我已无法描述那时的感受,就像心脏被掏出人却还活着,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我死死拉拽着袖口,不小心弄掉了袖扣,扣子停在一双黑色高跟鞋旁边,我想弯腰去捡,公车到站了。我几乎是被挤下车的。我还想转身看一眼那颗袖扣,却无法回头。不消说,他一定趴在窗边朝我挥手,那灿烂笑容下,是道尽途殚的深渊。

物理课上,叶双一突然提到鲁布戈德堡机械。她说,当某一天我们的人生道路变得如鲁布戈德堡机械装置般复杂时,对与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要及时去触碰那些可能改变命运的开关。话虽如此,我的开关在哪里呢?

五点二十五分,我拿着走读证明出了校门。这个时间点,顾淑心正在小姑的服装店里卖衣服。我从围墙外绕到学校后门,穿过仁泽街和四大银行,随后招了辆电动三轮车,往他那里去。他开的电脑维修店在南川职高附近,面积不大,但生意很好。店里就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时,他会拉下卷帘门,等做完手中的活再营业。我说,你不怕顾客跑了。他侧过身来紧紧抱着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跑就够了。我从他的怀里挣开,快速穿上衣物,检查身体无异样后,争分夺秒赶在顾淑心回家前到家。今天也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死死拽着我的手腕,让我留下来陪他。想好考哪所大学了吗?他冷不丁突然发问。我忍住委屈和不甘,拼命摇头。他像发疯的猛兽,再次将我扑倒在床上。阁楼不稳,木板吱呀作响。要是我们都摔下去就好了。我想,一起死吧。我拼命拍打床板,将他往床边推,剧烈的震动声引来隔壁文具店老板的敲门。他无奈停下,把裙子扔在我身上,让我赶紧滚。

2018年10月27日

暴雨说来就来。我浑身疲软从床上爬起,走到客厅,却不见顾淑心的身影。妈,我喊道,妈,我头好烫。顾淑心没有回应。我在电视柜抽屉里翻找体温计和退烧药时,座机响了。这个电话已许久不用,除了老一辈的亲戚再无人晓得。我拿起听筒,电话对面传来暴雨击打路面的声音,沉闷有力,令人难受。

生日快乐,小初。他说,礼物在门口。

直到嘟嘟声响起,我才从震愕中惊醒。他越发放肆的行为,已经超越我的底线。曾经我对他说,只要替我保守秘密,做什么都可以。如今才恍然明白,把我送进地狱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他口中的礼物,是鲁布戈德堡机械装置,他用废旧电脑配件做的。忘记是哪天,我无意说起这个名词,没曾想,却被他记下了。

站在门口干嘛。电梯打开,顾淑心拎着好几包购物袋走过来。哪来的?她问,这是什么?鲁布戈德堡机械。我说,物理课作业,同学刚送来,我准备试验一下。她点了点头,说,进去吧。今天下雨,就没喊你。

量完体温,37.5度,还好不是很严重。吃了药,我开始复习下周的期中考,顾淑心在厨房里忙活,为我做生日大餐。然而我满脑子都是他,是他阴郁的眼眸,是他歇斯底里的怒喊,是他掐着我的脖子,对我说,小初,你一辈子也逃不掉的。我从玻璃罐里取出一颗弹珠,将它放在鲁布戈德堡机械最上端,珠子沿着狭窄的通道往下滚,经过CPU芯片时被挡了一下,随即弹到显卡这边来。在用键盘键构成的复杂迷宫中,弹珠左摇右晃,看似要停下来,实则还在继续往下走。刹那间,叶双一的话在我脑海中重现。那一刻,在漫天迷雾中,我像是找到了真正的重生之门。

午餐很丰盛,顾淑心还订了我最爱的草莓蛋糕。时间过得可真快。顾淑心替我带上生日帽,说,许个愿吧。蜡烛上的火苗微微蹿动,数字“18”标识着我的人生已经来到转折点,在我还没充分做好准备之际。一切都像是被迫推着往前,只有老爸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三年前的夏天。

去死吧,为我们的行为赎罪。火焰瞬间熄灭,房间幽暗,顾淑心赶忙起身拉开窗帘。

对了,回来时好像在小区门外看到了卫絮。她站在落地窗前,雨水遮蔽了世界的清晰,我粲然一笑,回答说,蛋糕不甜,挺好吃的。

2019年8月21日

顾淑心似乎发现了我和他之间的事。升学宴结束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了许多莫可名状的话。

小初,不要把大人的事情强加在自己身上。路过南川中学时,顾淑心故意停下,路灯打在门口展览板上,老爸的照片赫然在列。他穿着白色衬衫面容严肃,黑板上写着“几何变换下求直线解析——2015年数学公开课大赛”两行字。你爸他……她想掩饰哽咽难堪的神情,别过头去。走吧,回家了。我已回想不起夜晚的凉风在皮肤上游走的快意,我们一前一后,隐瞒着彼此的心意,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早已支离破碎的家。

十分钟前,他打来电话,说已经买好车票,要同我一起去北方读大学。店铺呢?我问。转让了。他说,等你读完大学我们就结婚。好。但你要答应我从此跟她断绝关系。我说,你知道的,我有多恨她。

笔尖在纸上久久驻留,我犹豫是否要再次回忆那个场景,重历烈火灼烧般的疼痛。老爸跳楼前,我就站在他面前。他换了新衬衫,特意刮干净胡子。他取下手表放在地上,那是去年他过生日时,我送的礼物。小初,爸知道错了。爸爸,错了。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毫无男人的尊严。你原谅爸爸好不好?小初,爸爸不是故意的。他越是向我求饶,我的心便越发冰凉,父女间自然而然的情感在他愧疚悔恨的话语声中,渐渐消散了。

2019年12月25日

卫絮租的房子离学校只有十分钟脚程。他上班的店也在学校附近,一家文印店,店里有两名正式员工和两名兼职学生。因我的课大多在下午和晚上,卫絮便选择上晚班,下午四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工资月结,底薪5000,加上提成,到手能有6000左右。此外,他还让我帮忙建了个学生群,空闲时就在群里接单帮学生维修电脑。杂七杂八算下来,一个月能挣将近八、九千。

后悔吗?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他正在二手网站上浏览摩托车。咹?他瞟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将头枕在他的腿上,伸手去触摸他的额头。卫絮,我已经不恨你了。我说,原来因恨生爱也不是很难嘛。他放下手机,眼神里难藏惊讶和欣喜,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我已能十分敏锐地洞察他的各种情绪。我说,卫絮,你会爱我一辈子对吗?他捧着我的脸,露出明媚的微笑,那样的笑容,我只在14岁时见过。

那天是清明节,顾淑心回老家扫墓,老爸要去外地参加公开课比赛。你晚上去卫絮家里吃饭。他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嘱咐我。要去很久吗?我看着塞得满满的箱子,问他。他明显怔了一下,但那丝尴尬和惶遽还是被我捕捉到。他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我,说,走吧,我送你过去。

张惠利开的门。她也拎着行李箱,暗红色,看起来和老爸的是同一型号。小初啊,快进来。她热情地招呼我进屋,但自己却站在门外。厨房里传来回锅肉的香气,卫絮他爸正忙着做菜。老卫,我先走了,小初来了,招呼一下。她的嗓音就像指尖在黑板上划过令人难受不安。

卫絮他爸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饭桌上已经摆有两道凉菜,凉拌牛肚和酱板鸭,都是我爱吃的。我坐在沙发上等待开饭时,卫絮从书房里走出来,径直走到冰箱面前,拿出两盒牛奶,草莓味和哈密瓜味。他走到我面前,问我要哪一个。

吃过晚饭,我在卫絮的书房里看书。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有关计算机编程类的书籍。我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熊猫烧香”事件,问他以后要当黑客吗。啊?他忍不住笑出声,说,是个好点子。

卫絮洗澡时,我给顾淑心拨去电话,但没人接。想必她已经睡着了,我发了个表情包,说,妈,圣诞快乐,我好想你。

2020年4月20日

顾淑心走了。

2020年5月7日

此刻,我正在返校的火车上,列车穿越秦岭,窗外的风景越加单调。有小孩在车厢内跑来跑去,将我的思绪分割成好几段。昨晚一夜没睡,眼睛一闭,面前就是顾淑心、老爸和我在迷宫里摸索的场景。

警察说顾淑心是个英雄。我说,时间会清除这段记忆,除了我没人会再记得她。她是救人去世的。我知道当她看见那个跳江自杀的孩子时,一定会想起我在乡下玩耍不幸跌进池塘的七岁的夏天。冰凉的河水灌进我的耳朵、眼睛、鼻子,把我全部吞噬。应该有鱼虾在我发丛中游荡,但很快,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只看到全身湿漉漉的顾淑心,脸色苍白地坐在病床前。小初,对不起。顾淑心抱着我大哭,妈妈再也不打麻将了。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顾淑心,你从来就没有错啊,错的是我和老爸。是我们辜负了你。你不知道吧,是我逼得他跳下了楼,是我对卫絮说只要他替我保守秘密,我什么都愿意做。从始至终,在感情里面受到伤害的,只有你不是吗?

2020年10月27日

为了给我过生日,卫絮专门请假在家。桌上摆着他亲手做的草莓蛋糕,奶油没抹平,但草莓覆了满满一层,可见他的心意。这一年多以来,卫絮几乎包揽了所有事务,他不让我做家务,我想,在他心里,我已经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了吧。

说实话,如果那天他没有在天台看书,没有听见我跟老爸的对话,没有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爸跟张惠利之间那点烂事,我是绝不会伤害他的。我让他爱上我,让他在高考前沉迷于与我之间的游戏,就是要彻底击垮张惠利那点仅存的骄傲。就像顾淑心说的那样,高考失利拒绝复读整天泡在网吧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卫絮,是张惠利人生的败笔。可比起顾淑心这些年对这个家的付出,这点败笔又算什么呢?

我说,喝点酒吧。又长大一岁了。你没有成为黑客,我也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他在我额头轻吻,随后将面前的鸡尾酒一饮而尽。我看了眼墙上的钟,19点50分38秒。

我给蛋糕插上蜡烛,随后打开音乐软件,生日快乐歌就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内环绕。我用食指沾了点奶油,有点甜,我不喜欢。

菜刀放在面板上还没洗,我简单用水冲了一下,刀刃足够锋利。他安静地倒在饭桌上,面容平和,似乎还浮现着笑意。开关开启。我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温柔地说道。

我掏出他的手机,给张惠利拨去视频电话。果然,那女人很快就接了。好久不见,阿姨。我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生日快乐。她冷冷地问,卫絮呢?

我把镜头对准卫絮。在这呢。我轻快一笑,说,阿姨,今天我生日,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好不好。她没有吭声,也没有点头,我看出她瞳孔里的惊恐和无力在蔓延。

秒针扫过数字12,与分针相重合,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屋内各处,我听到屏幕对面传来痛彻心扉的尖叫。

小初,生日快乐。晚上8点整,我对自己说。

我本不想逃跑,只是有必要将这些事记录下来。忘了说,卫絮送的鲁布戈德堡机械装置放在老家卧室里,请在我死后烧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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