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东去》• 长篇连载 • 五十二 •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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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澈,你们……你们阿门来了?"
冶海澈的到来让马峻大出预料,他猜不出妻子究竟来干什么。
"阿门来了?给你给个快心,做个了断来了!"
冶海澈故意冷冷地说。
"了断?了断什么?"
马峻一脸惊谔。
"当然是你我的婚姻啊,你那一天在大门口不是指着礼拜寺说了吗?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好让我和娃们死了心,也好让你们俩如意!"
"你……海澈……那是我的气头上的话!"
"气头上的话?果然?"
"气头上的话!气头上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峻不停地解释着。
"这么说现在你又不想娶她了?"
"那也不是……娶……还是要娶……"
看着丈夫畏难的样子,冶海澈心里又生气又可怜。
"你们俩……你见她了?你们俩吵口了?"
马峻突然看见妻子右手手腕上戴着两只镯子,一只是粗大的拧丝黄金手镯,那是他当年送给妻子的彩礼,一只是罕见的玻璃种绿色翡翠手镯,那……那不是仓琼的手镯吗?
"对啊……我们俩见面了,咋了?"
"那……镯子是……?"
马峻用眼神指着妻子手上的手镯。
"噢……吵口的时候我抢哈的,她抢了我的男人,我抢了她的镯子!"
冶海澈快要憋不住笑了。
"海澈……你……你不能这样子……"
马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马秀山啊马秀山!十八年了,你一点也不懂我的心……难怪你要爱上她!我和她吵口,还抢了她的镯子,这话你也信?"
"哪……哪你们……?"
"你把心放到校场里,我们像姐妹一样说了一会心上的话,镯子是仓琼送给我的,我也不好意思当场回礼。这个陪了我十八年,东西没有妙意,可货真价实,回头你送给她,算是我的一份心!"
冶海澈脱下手上的黄金拧丝手镯放在了桌子上。
"仓琼说了,给爱一条生路,秀山,这路是真主给的,我冶海澈能挡住吗?仓琼要皈信教门,我冶海澈能挡吗?你要是个大男人,就把人家明媒正娶,我在古城等着你们!"
"海澈……你……难为你了……"
此时此刻,马峻不知道该对妻子说什么好,他激动得紧紧握住了妻子的双手,那是一双多少年来因为操持家务、拉扯子女而略显粗糙了大手,不能和仓琼保养的良好的红润细嫩的双手相比。
"你走开……!"
冶海澈不高兴地抽出了双手。
"秀山,我来就是给你说一声,我们俩见过面了,你娶她我给口唤。现在我要动身,娃娃们都丟在家里头呢,我不放心!"
"海澈,就不能住一晚上吗?"
马峻内心非常自责和后悔。
"不,你的海澈已经死了,我的主麻也已经死了。现在我是冶海澈,你是马秀山,我们搭伙过日子,甭叫家散场!"
冶海澈决心当天就往回赶,在她心里可以原谅仓琼,却无法原谅自己的丈夫。从他打她一巴掌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叫他的经名"主麻",而是改口叫他的字"秀山",这一叫就是三十年……
黑妮哈没有进屋,她一直坐在旅长室台阶前的一把小背靠椅上,静静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六十一也带着麻尔里悄悄地躲在指挥部门外掌握着院子里的情况……好漫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吵闹,战争没有打响,一切应该都平安了!该进去了!
"走,我们进去问话、沏茶、打乱话走!"
六十一装着啥也不知道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带着小传令兵麻尔里进了院子,迎面看见妻子黑妮哈就坐在旅长室门前。
"安赛俩目阿来库目!胡大呀,你阿会来了?我……我咋就没看见吗?"
"我阿来库赛俩目,哼,你没看见,我倒看见一只蚂蚱从白杨树背后往院子里蹦哒呢,大冬天你们青海还出来蚂蚱了!"
黑妮哈从大门口早就看见六十一躲在了白杨树背后,长期骑马,两条罗圈腿跑起来好像要搅在一起把自己绊倒一样。
"嘿嘿……嘿嘿……你看见了?"
"班长,你说她就是来找麻达的?"
麻尔里不解地问。
"麻尔里,你胡说什么!她是你嫂子……也就是我媳妇,快,说赛俩目!
六十一开始打乱话了。
一九三五年秋,由青海省主席马麟出面作媒,海西嘉措寺第九世拉智法王仁波切强巴贡布的妹妹拉姆•仓琼出嫁到了古城,正式成为宁海军步骑混成旅旅长马峻的第二房妻子。
古城的秋色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淡淡的金色的温暖的阳光慷慨地洒向大地,从西城壕向远处眺望,卧龙山,葱花岭,太子山,由近及远,由深及浅,沿着大冬河南岸缓缓地铺向远方,最后变成了天边一抹淡淡的黛色。大冬河两岸,野白杨的树叶一片片浅黄色,低矮的黑刺林一丛丛紧挨在野白杨树下面,密密的小而略圆的叶子全变成了浅红色,鹅卵石浅滩上,芦苇轻轻摇动着头顶上已经变白的芦花,肥硕的公锦鸡拖着长长的美丽的尾羽从草丛中腾起身来,奋力地扇动着翅膀掠过宽阔的河面,向对岸几只母鸡盘窝的地方飞去。大冬河没有了往日的咆哮,悠悠地翻着无数金光闪闪的浪花,打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从北岸拐到南岸,又从南岸拐到北岸,一幅极不情愿离去的样子。
皇寺街,马峻重建后的新宅子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冶海澈以平常女子少有的大气和胸怀接纳了丈夫的第二房妻子,并执意要和拉姆•仓琼同住在一起。马峻常年在外,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她打心底里决心像姐妹一样和仓琼相处。一个藏家女人,远离亲人,远离家乡,放弃自己从小到大坚守的信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接受一种全新的生活,这或许不是勇气和爱情所能决定的。
厨房里,古城名气最大的东乐桥饭馆绰号叫"塌鼻子"的掌勺大师傅马东清正在聚精会神地兑着汤。虽说是二房,但明媒正娶,待客吃席不能少,不然别人怎么看你马秀山,冶海澈坚持要办一场热闹的家宴来迎接新人的到来。
"好厨子就耍一口汤,再的都干淡",马东清一边兑汤一边向在厨房帮忙的小传令兵麻尔里吹着自己高超的手艺。
"阿巴,八坊大户人家吃宴席都是八大碗呗?"
"嗯,八大碗,不过你家大太太说了,新媳妇是随教,嫁到你们家不容易,要加菜,办热闹”
"那加一个?"
"加一个,你这个呆尕娃,你把我的大牙笑掉了!加四个!"
说的是笑掉了大牙,但马东清却紧崩着脸,一本正经地兑着一大锅清汤,塌塌的鼻子疙瘩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子来。
"四个?四个都是什么菜吗?"
"什么菜?海参鱿鱼发菜兰片!前年马步青在东公馆娶尕奶奶,我师父掌勺子我打下手,上的菜就有这四样,玉兰片,知道啦?"
马东清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向厨房里的下人们说着自己见过的大世面。
"玉兰片是什么菜,是片粉菜吗?"
"片粉?唉哟,我的腰叫你们笑折了,看,这就是玉兰片!"
马东清指着案板上已经发好切成丝的玉兰片说。
"阿巴,这个玉兰片是地里种的菜吗?我没见过。"
麻里尔不解地看着切成长丝状的干笋片说。
"这个……这个吗,我也没见过,听我师父说这就是竹子尕的时候挖出来晒干的……对了,就是尕竹子芽芽!"
"竹子,不就是扎扫帚的竹子吗?扫帚能吃吗?"
"一旁哩走过,你这个尕蛋蛋,扫帚咋吃,你呆着呢嘛?这是玉兰片!玉兰片你知道不知道!"
马东清气乎乎地嚷嚷着。
大门口,一名挎着短管匣枪的士兵从战马上跳下来向六十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和经常上战场的六十一不一样,他的匣枪装在一个精致的牛皮枪套里斜挎在右腹上,露在外面的半截枪把上那一层青漆几乎没有任何摩损的痕迹。
"兄弟哪一部分的?"
"麻烦进去通报一声,宁海军骑兵第五师长官马步青大人要来道贺!"
对方昂着头半眯着眼睛,一脸不屑的样子,崭新的牛皮枪套在太阳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尕兵蛋蛋,半脸汉,小心我一枪崩飞你的碟碟帽!"
六十一在心里骂着,斜瞅了一眼这个骄傲的传令兵头上扣的大盖帽,转身往院子里小跑而去,左右两把长管匣枪在屁股上不停地颠着。
"马步青,他……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在凉州驻防吗?……快走,海澈,把上房收拾一下,来客人哩!"
马峻赶紧往门外走,在门道里迎上了马步青。
"响峡旅长,你老哥这是看不起人嘛,我们两家也是世交,你迎新人阿门不请我?"
马步青并没有以上级自居,而是从马麟和马四七两家人上一辈交往的角度说话。
"师长凉州军务繁忙,我没敢打扰。"
"凉州,凉州有我外甥操心,近日也没什么大事。"
马峻将马步青请进堂屋,马步青也不上炕,只坐在靠西墙的一把太师椅上,眼瞅着上房坑桌上摆好的干鲜果品,指着一小盘皮胎果:"老哥,我们两辈人们交往,就不虚了啊,我刚吃过晌午,你的席面嘛我就不吃了。看,那一盘皮胎果归我,嗯……南乡的皮胎果,热性的,好东西,甭说你的凉州、兰州,就是北京也没有……"
马步青一边说一边自己端过盘子,用手剥去皮胎果厚厚的带着一层果油的外皮吃了起来。论职务马步青要高马峻两个阶级,论年龄马峻要年长一轮。这会儿马步青一点也不生份,像在自己家里吃东西一样大吃起那盘刚酿熟的散发着新鲜果香的皮胎果来。
"你老哥娶二房婆娘,老嫂子给口唤了?"
马步青满脸狐疑地盯着马峻。
"给口唤了,她们俩投缘得很,以姐妹相处哩"
"以姐妹相处?我看靠不住!你要一阵子的颇烦,喝上一场,你要一辈子的颇烦,就娶个二房!大房二房,日子一长非打起来不成,我看还是让你的新婆娘搬到你的山庄里住……哼,我的那几个婆娘!"
马步青娶了四房妻子,经常互相争风吃醋,吵闹不休,一提起这事他就头痛。这个手握金筷子出生,靠父亲的荫庇,三十岁就担任少将师长,富甲一方,号称"河西王"的男人也有他的烦恼。
"师长说的有道理,日后我就让老二搬到西川山庄里住"
马峻只好随声附和。
"这就对了,我一辈子喜爱女人,对每个女人都真情真义,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坏人大事,最好少见面……对……少见面,还能像个亲戚"
马步青吃得差不多了,用双手互相摩搓着沾在手上的皮胎果水。
"大人请用毛巾!"
六十一眼尖手快,将一条崭新的泡过热水的二道蓝羊肚子毛巾递了上来。
"哎,好,这个尕娃,有眼窍!这是?"
马步青今天没有穿军装,青细布对襟夹袄到了后晌时候还是有些热,他用热毛巾擦着小平头短头发中渗出的一层汗珠子。
"这是我的传令兵六十一!"
"噢,六十一,看得出尕娃是个当兵的好材料,你跟上你们旅长好好干,将来就是连排长!"
"报告大人,六十一不当连排长,六十一这辈子给旅长当卫士!"
六十一猛地行了一个军礼,楞头楞脑地说。
"半天你是个跟屁虫,没出息,没出息!"
马步青批评的时候满脸笑容,他内心里还是喜欢这种没头没脑的二楞子兵,打起仗来靠得住。
"噢对了,响峡旅长,青海形势如何?我那老阿巴和马子香还能和平相处吗?"
马步青把头向左后方一歪,指着西宁方向。提起自己的亲兄弟马步芳他只称呼其字子香,让马峻一时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师长,青海形势现在特别和顺,马麟主席治军有方,子香率部参与宁夏战役取得大胜,孙殿英败走只是时间问题,我所部步骑混成旅作为战略预备队,也已做好开拔准备"
"和顺就好,和顺就好,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马子香性格可不像我……"
马步青自言自语着,又让传令兵拿出一百块用红油纸包裹好的银圆作为贺仪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