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你一定不知道的历史)
舅公现年99岁了,是我奶奶的弟弟,奶奶在二十年前走了。
舅公总说自己命硬,虽是这么说,终归年纪大了,记忆力有所下降,容易遗忘,脑袋没那么灵了,一旦有些许的病痛,口中总会说:没事,没事,没有大事的,我命硬着呢。至于他认为的命硬,基于他对某些事来说,是经过大难不死后,所感悟出来的真理,是酷刑之后,得以活下来的感触,他认为的命硬,极有可能与他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不幸和所承受的常人不能承受的苦难有关,才在每次生病时发出这样的感叹吧!
每每他提起这句专属于他的名言,总会把我带回到,我的妈妈给我的叙述中的那段远去的历史中,那就是文化大革命,害人的文化大革命。
那时我还没出生,当我懂事的时候,奶奶从来不说她娘家所遭受的这场灾难,只有我的妈妈时不时提起,她的眼神定定的专注于某一处,她的思绪飞到了离现今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个场景,把我也带去了。
舅公的父亲是个大地主,确切来说是个有良心有善心的大地主,他救济穷人,帮助贫苦人。可在那个好坏不分的年代,只要你贴上了地主的标签,无论怎样都得被批斗,被拉去游街示众。
舅公的父亲娶有三房太太,三太太就是我的奶奶和舅公的母亲,因为是同出一处,所以他们两个比起其它的兄弟姐妹就更加的亲密友好。
我懂事起也只有三太太在世,我叫三太太为太婆,我和太婆很要好,是隔着中间两代人的闺蜜,以后我专门写一篇文章来讲述她。
我十几岁时太婆还健在,在我的印象中太婆是一个文静、端庄,贤淑,知书识礼的老太太,我的奶奶有着她的遗传,奶奶所有的优点就是来自于太婆的,并且从身材外貌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年小的我,奶奶和太婆是我的偶像,她们就是书里的贵妃和公主。
我虽没有见过太公,以遗传的基因来说,他应该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雄壮的富家少爷,所以就孕育出标志的奶奶和仪表出众的舅公,
岁月来到了文化大革命,一切的美好都被颠覆了,到处都是红卫兵,红卫兵到各村、公社的每一个角落捉反革命份子,捉臭老狗,其实绝大部分是好人。由于地主的头衔,舅公家首当其冲地成为了焦点,从老到少一个不漏的抓起来,正在上学的两女儿被强迫剪掉秀发,理成男装的平头,他们仍然可以上学,上学就成了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表姑表叔们难堪的事情,遭受来自同学们的耻笑,谩骂,在路上引来奇异的眼神,在他们还没健全的心智上插上一刀,以至后来的一件事令三表姑精神错乱,成为不能复完的病灶,直接影响了她的一生。
太婆和她的儿子儿媳,每天被押到会场,(随处都是会场,各村的,公社的)开批斗会,他们是被批斗的对象,今天这个村的,明天那个村的,再后天是公社的,反正她们婆媳三人天天走会场,走大马路,比现在的明星还明星。
批斗大会的犯人并不是走过场了事,而是要经受几小时甚至七八小时的磨难,虽没有旧社会和封建帝制的刑具,但从精神上的摧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如果读者朋友们想了解更多当时的情形,可以看季羡林的《牛棚杂记》,里面的描述大同小异,一雷天下响吧,全国都一样的,只是不同地方不同人物而已。
几乎每一天,他们在小则几百人,多则上千人,甚至上万人的面前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块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某某人的名字,前面还有附加的“光环”,诸如:汉奸走狗卖国贼某某某。被批斗者,双手反到背后捆着,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高高的尖帽,远远望去,在黑压压的人头上有几顶尖长的高帽晃动,几顶高帽就是几名犯人了,这些小知识当时连小孩子都懂。
游行开始,带高帽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左右有一批红卫兵押戒着,后面是一大批群众,还有陆逐加入的社员,示众队伍不断壮大,队伍少则二三百米,长的浩浩荡荡一公里。那年代不用搞生产,只顾天天开批斗大会,众人一边走一边还叫喊着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地主恶霸……,人民群众被误导被扇动,群情汹涌时还向“罪犯”身上扔东西,各式其式,包括路上随处可捡到的石子,泥沙,即使被打到头破血流,红卫兵也是不管的,视而不见。很多人一时没有武器,就用身体的储备,往“牛鬼蛇神”身上吐口水,吐啖,那里干净往那里吐,身上的衣服,鞋袜不在话下,脸上常常也是挂有各色各样的液体,真不堪入目,稍有少许良心的群众,都觉得是令人发指的行为,更何况被受辱者呢,简直比凌时处死更想死。
我的母亲看见过几回她的亲人,偷偷地背过面去,抹眼泪,然后静静地遛回家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奶奶。每次讲给我听,妈妈右手在空中乱舞,口里发出唉呀!唉呀!啧啧的衰叹声,并且不停摇头,以表示过往岁月的难堪。
在批斗大会上,往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已属上天的开恩了,跪着几小时,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木牌,就像脖子在称着木牌,头还不能动,因顶上有尖尖的高帽,稍一动,高帽就掉下来,又要捱上一顿拳脚,他们的专注不输于现在打机入迷的小伙子。几小时后,脖子差不多都断了,痛到再不能动弹,晚上放回家,偷偷用药油擦,这已是好的了,更有厉害的,跪木板,跪木凳,跪累了或真的支撑不下了,摔下来,还得赶快爬起重新归位,即使归位了,也小不了捱几脚或十几脚的踢打,那也属正常的,只能怪自己功夫未到家。更甚者,有从台上摔到台下的,就像大冬瓜从一米几的广台上掉下来,后果是可以预见的。并且捆着手,不死也得变残废的,就有罪犯因为这样被摔得骨折了,那时的领导人真没有血性,非要散会了才放人回家,走不动了,叫来三二个小斯把人抬回家,每天定时定候派人到家监察情况。
突然有一天主角剩下母子二人,舅婆不能承受此非人的折磨,在一天的深夜,走到村子的水塘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来作无声的抗议。
从此我的表姑表叔们就没有了娘亲,捏指一算,当时他们也就是十几岁,还在读书的第三的女儿因此大受打击,精神有些错乱,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经多方求医,还是落下了病根。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十年文化大革命也随之结束,这是中国吏无前例的酷劫,当时广播报纸铺天盖地的报导,确是令人振奋的事,更有外国报纸报导说,这场大革命令中国经济倒退了三十年。
能挺过来的这些“牛鬼蛇神”,“臭老狗”“大汉奸”“大地主”,是命硬的,我的太婆舅公是其中的二人,比他们受罪的其实不止他们,还有我的奶奶,奶奶嫁给了我爷爷,幸好我爷爷是没落的少爷,只有一间被日军炸塌了的房子外,没有半亩田地,破四旧时来抄过几次家,什么古董,家具都搜获一空,人身倒安全了。而从外面传来娘家人的消息,等等都牵挂着奶奶的心,她只能默默的,静静的在家念经,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祈求神灵的保佑,平静的表面,心却在被一刀刀割着,手无搏鸡之力的她只好尽力照顾放学后来她家的姪女姪儿,让他们喝口水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有时难得的一二块光酥饼,就令他们高兴得笑逐颜开,在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食物给他们了,只见见面,报个平安就是最大的满足。
舅公是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的,真是极具命硬的代表,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后来他有经营干货类的经验,被聘请到一间大营的国企工作,一直干到退休,其间有人向他提亲,他都一一拒绝了,个中原因不为外人知晓。我猜一是对亡妻的深情,二是对子女们的关爱,三是看破红尘吧。
我的奶奶和舅公是极好极好的两姐弟,他们经常互探,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小很小的年纪,奶奶总爱带上我徒步到几公里的太婆家探亲,就是这段经历,太婆和奶奶是我心中的女神,她们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永刻在我的脑里,直至永远。
太婆和奶奶虽已长眠地下,她们保佑着舅公健康地活着,保佑我们平安幸福。
又到清明节,该去看看她们了,和她们说说话,忆起儿时的记忆。
走了二十多年的她们,早已是婷婷玉立的美少女了吧!
我之于要写文章是因为有许多许多我不能忘记的人和事,岁月留不住她们,但我心想着她们。
以后还会有《奶奶》《爷爷》《父亲》《六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