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
说起这“碾子”,一定会有好些年轻朋友觉得好奇!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什么是“碾子”!
可对于我这个岁数的人来说,一提起“碾子”,儿时那些熟悉的画面,就会一股脑儿地涌到我的眼前。
那个年代,生活在城镇的居民,每月每人只能供应三两菜籽油和二十几斤的口粮。人们便把那些高粱、玉米、黄豆,甚至红薯干四处淘换来,作为口粮不足的补充。这些颗粒状的粮食,需要加工成粉面才能够食用,加工便离不开“碾子”。
出了营房向右拐,南门外有片土坯房。那里居住着都是生产队的农业户。在低矮破旧的院落群里背风处的空场上有一盘碾子。
碾子是用大石头做的,一块圆形石板上安放着圆柱形的石碾子,石碾子上面有石孔,石孔插上根结实的木棒,推着木棒,石碾子便跟着滚动起来。随着石碾子滚动,均匀滩撒在石盘上的那些颗粒粮食,经过石碾子反复碾压便逐渐成为了粉末。
每到的年根下,老妈或用白面换,或用粮票淘,或花钱去向人家买,不管使啥法子,总能淘换来些金灿灿的大黄米,然后,学着当地人的吃法,做出黄橙橙香糯糯的黄米糕。
大黄米要先去碾子上磨成面粉。进入腊月,我和弟弟便背着盛满大黄米的面口袋,屁颠屁颠地跟在老妈的身后,一路说笑打闹着直奔那盘石碾子去。
别看那碾子不起眼,可出去方圆多少里也只有这盘石碾子,人们都去那里磨面,赶上来磨面的人多,还要事先排队。石碾子旁便有了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粮食口袋,静静地排成了一行。
轮到我家磨面了!等老妈把大黄米均匀地铺在碾子磨盘上,我俩便学着人家的样子,并肩站在石碾子旁的横杠前面,双手扶杠,两腿用力,脚抓地往后蹬,手加肩膀使劲往前推。那厚重的石碾子便慢慢地在石盘上滚动起来。
石盘上的大黄米,随着碾子的不停地滚动,不一会儿就变成小颗粒,然后越碾越碎,直至磨成细细的黄米面粉。
一开始,出于好奇,我们卯足了劲儿,握紧那杠子用力地往前推。可没有两圈下来,就感到两腿发棉,后背出汗,那叫一个累!憨憨的石碾子,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听话了,越滚越慢。我们就开始变换“花样”,一会儿往前推,一会儿则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后面拱。边推还边哼起起了“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老妈是这项“工程”的总指挥!她一会儿俯下身子,把石盘上的那些颗粒不均的大黄米,用手轻轻翻动摊开,慢慢铺匀。这样就便于碾子滚压。一面又不时地端起箩面的箩子,把细细的面粉箩出来,然后再把还需要继续碾压的细小颗粒倒在石盘上,让碾子继续碾压,直至全都成为细细的黄米面粉。
太阳西斜,临近傍晚时分,老妈伸出手抹去额头的汗水,捋捋分散的头发,回头看着我们笑了。
我和弟弟便背起满口袋的大黄米面,抢过老妈手里拿着箩子和扫面的小笤帚,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和唱戏里那些个小丑似的,脸上、手上、身上蘸满了一片片,一块块的黄米面粉,俩人实跟上,在老妈身后屁颠屁颠,原路回到营房我们的家。
镇子上,北街里住着一个大妈,是老妈认识多年的好朋友。
她比老妈大几岁。大妈有个独生儿子,小名“五猴子”,从“五猴子”那论(lin),大伙儿便都称呼她“五猴子妈”。你也叫,他也喊,满街筒子都“五猴子妈”。到后来,谁也不知道大妈姓个啥,大号怎么称呼了!
大妈直人快语,是个热心肠,自打认识老妈后,常来我家串门。能进到“外人们”不能进来的“司令部”(当地人把部队营房叫司令部)“五猴子妈”很是感到自豪!一开始,到了营房门口,站岗的哨兵不让进,说有规定,进来必须有营房大院里的人来领,老妈就去“领”,慢慢的,来的次数多了,人家站岗的战士几乎也都认识她了,再来,就让她进了。
老妈是从“五猴子妈”那里学会的做黄米糕的。豆沙馅的、红糖馅的、还有那种什么馅都不用放的“实心糕”。
先把黄米面均匀地洒上少许冷水,把黄米面粉搓成细细的小颗粒,趁着蒸锅上来的热气,边揉挫,边把揉好了的黄米面粉上屉蒸。几分钟后,蒸锅里的黄米面粉成了坨,趁热盛出来在大瓷盆里下手猛揉,镇上的人管这叫“搋糕”。
“搋糕面”可是个“力气活”!必须趁热,动作还要快,怕刚出锅的糕面烫手,就蘸点儿凉水去搋,“五猴子妈”说,冷水还不能总去蘸,冷水蘸多了糕就不好吃了!直到搋的两只手通红通红的,黄米糕面柔软金光,外皮发亮。然后再做成一个个小剂子,或包馅,或包糖,或实心。
做好成型的黄米糕,再放到热油锅里去炸,炸成外焦里嫩的糕就可以吃了。
老妈在“五猴子妈”手把手地指导下,学会了做黄米糕。
每回老妈炸糕,我们总是很踊跃地去帮着老妈拉风匣烧火。看着油锅里那些个由黄变焦的油炸糕,四溢飘香的气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面钻。好香!解馋!那一刻,我总能把这个炸糕场景,和那个屋檐下挂的满是冰溜子,小镇上连绵不断地二踢脚乒乓的爆炸声,连同那好闻的火药味,把那个白雪皑皑的过大年的日子联系起来,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在那个食用油金贵的日子里,好些人家都不舍得用油去炸,把揣好的糕面,趁热就着熬菜吃,吃的口里丝丝缕缕,额头浠水汗流。
这地方有句老话:“四十里的莜面三十里的糕”。说的是这吃食耐饿。吃上莜面可以一口气走上它四十里,吃了这热腾腾的黄米糕走上它三十里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那时候,黄米糕在绝大多数家庭里是待亲戚客人的好吃食。过年前,先把黄米糕做好,存放在冰天雪地当院的瓮里。正月里,来了亲戚客人才舍得拿出来,放在屉上餾餾,端上桌要先紧着亲戚客人们先吃。
就这样的,黄米糕被端上来端下去,要吃上整整一个正月哩!
岁月匆匆!几十年风一般地去了!
如今,那个碾子没了!“五猴子妈”走了!老妈也去了!司令部不见了!黄米糕也不再像儿时那样金贵了!
可那个冰的天雪的地,屋檐下挂满的一溜溜长短不一的冰溜子,还有年三十,小镇上传来的乒乒乓乓的二踢脚声,那些场景,那些响动,依然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那些伴随着难忘的爆竹火药味的响动,至今,依然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耳畔!
还有,桌上,黄米炸糕黄腾腾金灿灿,香得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