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河遗事》
《华佗再世》
一
说起老吴头的病,还要从民国二十二年的腊月十六那天说起。
逢一逢六是龙泉汤大集。龙泉地衔牟平,文登两座县城,更是连接昆嵛山南北的交通要道,来往的客商众多。再加上当地有远近闻名的温泉,每年的腊月,又有专为洗尘迎新的远赴来客,更让龙泉大集热闹非凡。老吴头的猪肉摊就摆在大集南北主街的最繁华地段。那天,老吴头刚开张,就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服,梳着大背头,背了一个黑色公文包,一副城里公差的打扮。他停下自行车,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绿花花的钞票,抽出一张十块钱的法币,“啪”的一声,拍在油腻的案板上,“来十斤上好的当腰肉!剩下的钱不用找了,给你做茶钱!”老吴头卖了大半辈子的猪肉, 从没见过这般架势。他急忙唯唯诺诺,将肉称好,穿上麻绳,恭恭敬敬地上前将肉挂在了自行车的车把上,然后闪在一旁敬立着。直到那人鼻孔一哼,跨上自行车,悠哉地远去,老吴头才长舒了一口气。当他转身揭起粘在案板上的那张钞票,习惯性地当空对着阳光一照,不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钞票竟是假的。是用彩笔临摹画出来的。早就听人说最近市面上有闹妖作假的人,专拿假钞来骗人。没想到竟让自己遇上了。他手指发颤,手心发凉,心里委屈,他想哭,可一咧嘴,他那张干瘦的老脸却偏挤出惨淡的笑来。他捏着假钞,在寒风中,瑟缩地抖着,傻笑着。集市上的嘈杂与喧闹声紧紧将他包裹,仿佛置身于一个恍惚诡异的迷离世界。一个多年老主顾的吆喊声才将他从酒后的醉梦中唤醒过来。可他却无心卖肉,就草草收摊回家了。
回到家,经不住老婆子的再三盘问,刚把事情的原委道出来,老婆子的脸上就流出两行心酸苦命的泪来。他怕老婆子上火生出病来,就安慰说:
“不就是十块钱嘛。权当我今天没去卖肉,坐在家喝了一上午的茶。” 他看似在安慰老婆子,实则是在安慰自己。
“哪里只亏了十块钱!不是还有十斤猪肉让人给白白拎走了?”
老吴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出一身汗来。
“娘,你算的不对,明明只亏了十块钱,哪里又多出了十斤肉来?”儿子的一番话又让他的心
舒展亮堂起来。
“你说我算的不对,那你来说说让人拎走的那十斤肉该怎么算?”
“我也说不上这个理。但我知道你算的就是不对!”
“你说不上理,那就证明我算的没错。”
老吴心乱如麻,感觉有点累,就撇下娘俩,进屋躺下了。谁知这一躺,就一病不起了。这病也病得奇怪,既不发烧,也不身乏,只是脑瓜子隐隐做痛,就像里面藏了小人,拿着锤子不停地敲着脑壳。接连请了好几个大夫,吃了好些个药,也不见强。进了正月,病情就重了,甚至到了米水不沾的地步。眼看着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全家人心急如焚,于是向外边喊出海口,谁能治好老吴头的病,赏金一百块。可重赏之下,却无勇夫。
那天,老吴迷迷瞪瞪地躺在床上。隐隐听到有人唤他,他勉强睁开眼,见是老孙正眯着笑眼,站在床前,“吴哥,听说你最近病了,今天路过,就来看看看。”老吴却眉头一皱,心里疙瘩了起来。“我和他素来不合,他今天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起老孙,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林北村孙塾的后人,自小就秉承先辈的熏陶,精通笔墨,饱读诗书。只因厌倦官场,无心仕途。就隐居乡里,开了一家书坊,以教书为生。他的书坊就选在宽阔平广的汉河堤坝上。清净高远,居高临下,窗外浩浩荡荡的汉河水尽收眼底。每天日上山头,薄雾散尽,男人们挑着扁担去河边挑够了一天的日常用水,女人们在河边也洗尽了衣物,转身去忙田里的活计。汉河岸边一片沉寂。只能滔滔的河水静静地淌过河滩,轻柔的河风哗啦啦地拂过高耸挺拔的白桦林,还有书坊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真乃世间至纯至真的美景。可惜,这年的六月,穿着一身血腥皮衩的老吴头却打破了这里的和谐安定。出书坊三五十步,原是一座供奉河神的山庙,近些年连续罕见的风调雨顺的太平年,洪水消失了,河神庙也就荒废了。老吴头喜这里离水近,洗涮方便,就将破庙盘了下来,修葺一新,将他的杀猪行头搬了进来。这下可苦了教书的老孙。每当他在课堂上手捧着书卷,抑扬顿挫讲到兴致,窗外却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孩子们纷纷放下书本,望向窗外去探热闹,敲着桌子刚刚压住了秩序,窗外又浓烈地飘来带着温热肮气的猪脏猪肠的气味,孩子们纷纷捏着鼻子,捂起了嘴。老孙摇摇头,一声长叹。
老孙找来好多次,世上的好话说尽,央求老吴头搬走,可老吴头偏偏不听。
“要走你走。我杀我的猪,你教你的书。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那天,老孙又低眉顺眼地跑来,点头哈腰地说:“吴哥,你家的大孙子今年八岁了吧?也该上学了,来我这里吧。我不收学费。”正忙着剔骨的老吴头冷冷一笑,将手中明晃晃的杀猪刀往老孙面前一亮,“让我孙子跟你念书?日后也跟你一样?当个穷教书的?”老孙气得胡子发颤,脸色发紫,脚一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孺子不可教也”,便拂袖而去。自此,俩人竟真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再往来。
二
老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也不问老吴头的病情,只是一味地和老吴头聊了家常。老吴头靠着被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聊着聊着两个人就聊到那张假钞上了。见老孙一脸的好奇,老吴头就从枕头底下将那张假钞给摸了出来。老孙竟捏在手里,竟两眼放光,大声称赞起来,“太棒啦!这做假的功夫真是太绝啦。如果这不是一张假钞,而是一件绘画作品的话,真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他试探地问:“我今天刚从药店里买回了一棵人参。正好花了十块钱。不如拿我的人参换你这张假钞怎么样?”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纸包。
老吴头瞪大眼珠子迟疑了好久,才接过了纸包。心想,都说读书人痴,但像这样痴呆的人,还真是少见。见老吴头收过了纸包, 老孙喜不自胜。如获珍宝一般,摊在手心里,一边赞叹,一边欣赏。可一不留神,假钞竟突然从手中滑落,正好落在床边的火盆里。
“快!快!快!”老吴头坐在床上急着眼大喊。老孙却在一旁安安稳稳,不急不忙地看着假钞在火盆里慢慢翻卷,最后卷成一团淡蓝色的火苗。
“你……你……你……”老吴头瞪大了眼睛,责备地看着老孙。
“老吴啊,你说说看,我今天到底是损失了十块钱呢?还是十块钱外加一棵人参呢?”老孙摊开手掌,冲着他微微一笑。老吴头愣了好长时间,猛然间一拍脑门,“哎呀!我明白啦!我明白啦!”说完,竟拉住了老孙的手,大笑了起来。
“你的头还疼吗?”
“哎呀!不疼啦!我的头不疼啦。”老吴头欢喜地拍着脑袋喊。老婆子和儿子闻声进了屋,连连向老孙道谢。儿子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来。老孙急忙摆手,嘴里说着还有别的事,便拱手告辞而去。
老吴头一头雾水,他急忙打开纸包,发现里边竟包着一根萝卜须,他禁不住感慨一声,“真是神医呀!”
三
出了正月,就是立春,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吃过了早饭,老吴头唤来了大孙子,摸了摸刚刚给他剃过的光头,反复叮嘱,“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跟着孙先生读书了,可记住了,不能偷懒,要用心学。不能像我这样,一辈子做个睁眼瞎。”说完,便起身牵着孙子的小手出了家门。
向东不出百步,就到汉河边了。晨曦中,“哗啦啦”的流水声依稀可辨。上了堤坝,到了书坊门前。爷孙俩来得有些早,书坊还没开门。俩人就站住了脚,不约而同地扬起脸,望向门檐上新挂上的披着红绸的匾额。只三尺三长,一尺六宽的赤黑匾额上镶着着四个鎏金大字——华佗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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