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

玉的爱情

2023-05-21  本文已影响0人  云淡风轻007

桂影斑驳,月光落清辉。有的花,身在香中不觉香;离了身子,不经意地入侵,才觉沁人心脾。

村中有一景: 一座矮平楼,只有一层,半身染灰漆,半身着土色,庭前两颗桂树,在周围高楼林立的村落间倚身。月近了,月影渐渐疏离;月远了,繁花点点映衬。

那是纪玉家的院落,尤美。

常年无人在家,木门褪了色,正门上的朱红色油漆已经剥落,生锈的铁锁更显厚重,新刷的白色外墙被月光照得发亮。

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长夜漫漫。

时光啊,轻轻绕过庭院,穿梭半个世纪,去寻一点绵绵记忆。

周围全是矮矮的土坯房,单薄的铁窗户,贴着油纸,没日没夜哗啦哗啦刮着,芦苇铺就的屋顶,时时有风漏进屋,泥地上奔跑的孩童,一年四季穿着开裆裤,呼呼北风吹得大地干裂,也冻不坏他们光着的屁股,田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此起彼伏的打号声不绝于耳,乡村是灰色的、贫寒的、枯燥的、乏味的。

这个院落却是一番热闹景象,屋子“实砖实盖”, “实砖”指墙壁里外砖砌, “实盖”是梁椽为木,当时女子如果能嫁入“实砖实盖”的人家,相对于当今年代的嫁入豪门之说。家中粮满仓,桂花香飘四溢。

玉父母都在上海老钟表厂,祖上后院一大片竹林,玉一直念到高中,学识满腹。

就在这院落里,华骑着自行车来相亲,她人高马大,皮肤白皙,落落大方,在老家教过几年书,浑身散发着书卷气。

他们可谓一见钟情,门当户对,这样的结合天衣无缝。

他们婚后的世界很慢,很浪漫。

种庄稼时,别人家把菜籽一排排全种下去了,他们还在田垄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搭着话,消磨到太阳下山,乡邻互道明天见,他们才拿起锄头,慢悠悠地散步回家。

一大早,别人家急着去上班、下地干活,他们慢腾腾地将麻绳在两棵树干间拉开,笑呵呵地抱出被子,晒在麻绳上,太阳好的时候端张凳子在树下眯着眼打会盹。

农忙时候,打麦机按次序一家家挨着过来帮忙,别人家像拨浪鼓快速翻转着麦穗,他们则捏捏袖套,摆弄着头发,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打麦机机主忍不住上去拎起几捆麦子,独自跑到机器上啪啪打起来,一肚子闷气。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人们擦拭起灶台、桌椅等像刨黄瓜,下手快、眼准,灰尘顿时无处藏匿;他们则拿着鸡毛掸子,在弯弯仄仄的角落里,慢慢拂着衣袖,像在唱戏。

收庄稼了,别人家忙着收割、翻地、施肥、播种,他们却能让黄豆枝枯在路边,丝瓜老于藤蔓下,西红柿滚落一地,以地面散发出酸臭味收场。在他们看来,所种的菜能应付每天的菜量就已足够,那些没有及时采摘的果蔬成了肥沃的养料,归于尘土,也挺好。

玉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建筑站做财务工作,当时计划经济,起房买材料供不应求,需要费点脑力搞关系,玉从不兴这套,也从不溜须拍马,一切公事公办,企业改制后,他在九十年代初下岗了。

华一直在家务农,玉跟人说:我不要求华做饭手艺多好,不想她在家里太劳累,我回来有个热饭热菜的人,就有家的感觉了。

村头开了一家小型零部件加工厂,是位个体老板开的,都是纯手工劳作,平时村上农人不干农活时会去那做点零工,玉就全职在那做着不用费脑的活计,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农忙时他会唤位乡邻帮忙过来搭下班,他很少请假,一直兢兢业业,工资却少得可怜。

人们都说,玉的书真是白念了,不思进取。

几十年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去打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别家陆续盖起高楼,只有玉的院落,还是那几间平房,树高屋低,在一座座鳞次栉比,铁栅毗连的新农村世界里,玉的院落显得很冷清,他家还一直沿用旧式马桶,晨昏时分,华在河里洗尿罐的背影,让人心生芥蒂,显得与当今世界格格不入。

有人说,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富不过三代。

玉的妈妈也是悠悠然过日子的人,她总是手挎着织衣服的篮子,从东村串门到西村,说话时一字一字轻吐出来,偶然在华做家务的时候搭把手,但是往往两人一聊上话就是半天时间,总是把正事忘了,在猫洞里的猫换了一批又一批,日子在他们悠然的节奏里生了茧。

有一天,玉用老式木板车拉了两位老人回来,这两位老人是华的父母,在家跟弟媳相处不愉快,玉便跟华说,三个人过日子也是过,五个人过日子也是过,你这一天天为娘家事愁眉不展的,这样的日子是煎熬,过了也无趣,就亲自接华父母过来住了。

从此,院落里热闹多了,新来的老人动作挺利索,只是年事已高,来到华家后,也就放慢心,随他们节奏一起。

玉跟华悉心照顾起这三位老人的起居,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照应,将各自的私心收起来,日子相安无事,小小庭院总是欢声笑语。

后来,华的父母相继生病,华跟玉虽然动作慢,但是翻身、擦洗、换药、洗漱、推行等步骤尽心尽职,老人故去时一脸祥和。

玉的孝心被传为美谈,都说玉没有私心,村干部选举,玉的呼声也最高,他又是念过书的人,也从不跟人脸红,人缘自然好。

玉婉拒了,他说不喜欢决定村中大小事情,跟华过自己的小日子足矣,若掺杂太多人与事,日子就过得不纯粹了。

过日子生老病死在所难免,玉的母亲病了,卧床不起。华身体不好,老犯腰疾,玉便将照顾之事一手揽下,只在必要的时候让华搭把手。玉搭一张小床睡在母亲旁边,冬天冰寒大半夜也经常起来照应老母亲,大半辈子从不好好做饭的他硬生生学做了几样拿手菜,变着戏法做给母亲吃,还学了一些简单的按摩,帮母亲活动筋骨,经常推母亲出门感受阳光雨露,温暖她半生沧桑的心。

华一直跟玉后面帮衬着,他们忙前忙后,日子虽清苦,但是玉见到母亲还在,华又在身边,便安然增添了在苦日子里隐忍的勇气与力量。

玉母亲在世最后一年,土地颓荒,杂草丛生,收益几稀,但为了母亲,一切都值得。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玉腹痛难忍不再逞强,去医院检查,已是胃癌晚期了,照顾母亲的这几年积劳成疾,奔波匆忙中不按时吃饭,才落得这病根,当时每次总以为慢一点,忍一会就过去,殊不知一点一滴、不知不觉中大局已定。

帮母亲看病,已经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

乡邻组织给他家捐款,玉高中同学也组织了募捐,华将父母留给她的老宅卖了,家中闲置的地皮她也卖了换钱。

玉说这个病是看不好了,卖房子的钱够看病了,捐款就不需要了,还劳烦大家,结下个心事,他要是走了以后,落下华在人情债中他心中不安,情债难还,索性一切由他去吧。

玉生命的最后的时光只是去乡镇的小医院挂水,好像是在看一场感冒,华总是用三轮车推着玉,从不骑上车去,她一步步慢慢挪着,说骑了速度快,易颠簸。

他们慢悠悠地走过,门前一行水柳,岁月从此一去不回头。

玉依旧不紧不慢,喜欢将自己的东西一点点理好后,仰卧在躺椅上,在阳光下晒太阳。有人家中探望,他慢慢起身,“哦—嗯--”努力回应着别人的关心与问候,精神好点的时候慢慢列一些账目,跟华缓缓交代自己的后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寻常日子里,玉垂落在华的怀中,走了。

华没有哭得死去活来,相反很平静,在最慢的时光里,他们已经嵌入到彼此的生命,磨成了一样的色调,比别人拥有更多珍视彼此的时间。

一切的事物都在变,唯独他们庭院老屋还是初识时的样子,门前的两棵桂花树,大了一大圈了,植物总要生长,人也有老去的那天,就这是自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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