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弓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爷爷信教,几乎不可救药。每天早上,他都要虔诚地对着圣像划十字,一面画,一面念念有词,不用听都知道他念的什么经文。无非是创世纪中神创造万物的章节啦,创造人的章节啦,降下神罚的片段啦……翻来覆去地念,我从小便开始听,几乎烦腻了。实话说,我不大理解信教的理由。从牛顿开始,世界的本质不就被一点点揭发了吗?所谓神创论,不也早被公认可信的进化理论推翻了吗?时运的迷思,难道不是也有概率论来揭开神的旨意的真面目吗?更别提早被完全验证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所有这一切,自然科学的所有成就和建立在自然科学之上的人类文明本身,不就是对神的最大讽刺吗?
记得老师讲遗传学的时候,我听得那样认真,比平时还要入迷。同一条Y染色体由父亲传给儿子,再传给儿子的儿子,从而让三代人都表现出一些相同的遗传性状……自然科学揭示的基本规律,难道不是很让人着迷的吗?既然有更可靠可感的数理化定律,又为什么要信教呢!
我年少不知事的时候,常常这样不知疲倦地向爷爷论述这些事情。但爷爷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他对我总是一副包容而慈祥的模样。现在想起来,我觉得爷爷没有因此生气,是太好太好了。同时,我也为我幼年的无礼行径感到羞愧。
“乖孩子,你长大了,就什么都明白了。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你要永远记住这个。”
他慈祥地微笑着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爷爷对神的信仰是坚决不肯动摇的。
奇怪的是,爷爷那样信基督,却没有像其他的教徒一样,劝说自己孩子去读教会学校。他坚决地要求我读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城里最好的学校,以后还要我考大学,即使家里并不富裕。能做研究,那就更好,他是这样说的。虽然很合我的意,却也让我迷惑不解,去问他时,他却又是那样慈祥地微笑着,告诉我,这样能让我更深入地理解神的伟力。
“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明白吗,孩子?神的旨意。”
父亲对于爷爷信教这回事,也说不清楚个中缘由。
“他养我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天天念圣经,几十年了。我也问过他,他也是敷衍过去的。很难讲。他信就信吧!”
就这样,我上了最好的初中,再以很好的成绩进入了最好的高中,最后走进我最希望去的大学校园里。十数年苦读,我最终如愿以偿,以二十五岁的年龄走进了研究着世界上最尖端的前沿物理的实验室,从此和质子、中子、四种基本力等等东西厮混在一起,醉心于发掘物质深处的最基本的规律。
我本以为,前沿物理发现的东西越多,爷爷信教的信心总会越来越弱。然而并没有这种情况,我每天和爷爷分享一些在期刊上发表了、我们自己也在研究的事情,可爷爷的虔诚程度,反而与日俱增。
“看着吧……孩子,神无所不能。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还是这样说。我已经不再把他这话当回事,只是礼貌地陪着笑笑,表示晚辈对长辈的尊重。
实验室里研究的项目,已经远超前人的想象力的顶峰。我们能够利用质子形成的作用场,将带有极高能量的粒子聚合在空间中近乎几何意义的点上。在无限近的范围内,核子之间的反应已经完全无法预测;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把最基础不受质子场伴生的强电场影响的粒子探测器安放在四周,而我们自己则躲在磁约束环带后,畏畏缩缩地观察着反应的进行。一束高能粒子由直线加速器射入真空室内,在一个游泳池大小的反应区里,首先在磁的作用下形成细环,再用质子场,一步步把那细环压缩到一个极光耀的点上……我多么想拥有一双洞察万物的眼睛,这样就能确知那个点上发生的一切……可惜不能!我们只能收集反应后的残羹冷炙,通过公式和计算机模拟,努力还原出盛会的情景。
可即使是间接窥视最基本的规律,也是值得欢欣的!如果没有一颗对科学和未知足够热情的心,我想是断然没有福气看到这样的美景,也决没有可能理解理论科学家的心情的了。
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以及质量测量方案的精确度的提升,让我们的研究有了飞跃。在释放的能量与亏损的质量之间,我们总是有质能转换方程的。然而,最精确的方法测量数十次的结果,却都显示,亏损的质量比想象中大得多。包括中微子在内的粒子,我们都探测到并加入了计算;可是却完全堵不上亏损的漏洞。确认了无数次仪器没有问题,方法没有问题,这才振奋了我们实验室中的科学家们。前沿科学的突破,往往都在这类不符合既有认知的实验结果里。加紧研究了许多次,可结果却越来越奇怪:有时实验质量亏损很大,有时却又出现了质量增长;更为奇诡的是,反应区内没有实验时,粒子探测器却有检测到飞散的粒子碎片,为了防止危害,只能日夜开启磁约束系统,后来又加装铅板……我们兴奋又惶惑,这一切到底是怎样一回事?难不成真有神的力量吗?
和爷爷谈起时,他一如既往,并不惊讶。但没有拿出那套说辞,只把玩着一个弹弓,拉扯着皮筋,让它弹出去。末了,把弹弓交到我手上。
“孩子,别惊讶。继续做你本分的事吧。”
不需要他告诫我,我也一定会这样。我们将浩如烟海的实验数据一股脑儿塞进搭载人工智能的超级计算机里,期望着发现一星半点的可能性。等待结果的时间,比实验前检查实验参数还要紧张。所幸结果很好。计算机把前后质量拼凑在一起,竟然发现不该缺失的部分质量,正正好好出现在不该增添的质量里!这两次实验,只有时间先后的顺序关系,其余完全一致。紧张的论证,和其他实验室的验证,又费去了三四年。等到科学界终于承认发现了物质在时间轴上的移动现象,我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了。接下来在宏观粒子上的实验,再推到在宏观物体上的实验,以及一批无法解释的问题,就太复杂了,这里不再赘述。爷爷在这期间去世了,享年一百多岁。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把爷爷赠给我的弹弓,玩笑般地塞进了实验舱里。当时本以为是有人开玩笑,做了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弹弓,随意地丢在地上;我姑且还能辨出这样拙劣的模仿,便把仿制品放好,特意把爷爷那把放进舱里。实验很成功,弹弓消失了;我同时也知道了,那把仿制的弹弓并不是什么恶作剧,而确确实实是入舱的那把!可惜不久它便忽然消失了,大概是被什么人偷走了。我心疼了好一阵子。
我亲历了物质时间移动的研究历程,提出了“时间势能”假说。这能解释能量不守恒的问题。能量通过某种未知的作用,转换成了所谓时间势能:时间推移,势能降低;时间回溯,势能升高。用去的能量实际上把物质带回了过去。而这个假说也不完美,它的概念太模糊,并且还是没能完全解决时间轴移动的问题。
而最好的探索方法,莫过于让什么人回到过去,亲身体验了。而我自告奋勇:我有长时间研究背景,即使我牺牲,我的工作也完全能由其他人承担。有媒体批评这种行动为“作秀”:谁管他!在我看来,没什么比把自己奉献给科学更高尚的了。
实验的那天,许多人仍然在反对。我身着厚重的航天服,全身蜷缩在实验舱室里——说是实验舱,实际是一块真空区域,此外就是磁约束区和质子场——为试验仪器预留更多位置;透过玻璃舱,我能看见许多人同情的目光。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情,我更想在他们眼中看到嫉妒。耳机传来机械女声的倒数。
数到零时,周围的一切事物忽然凭空消失了。我带着实验器材,摔落在荒野里。透过星图测算,我来到未来几十年的实验室。看来实验室搬家了,而泥土里的弹壳,暗示着发生过的事情。战争,我悲哀地想。即使已经研究出穿越时间的技术,战争也没有改变……
设备不用看,全坏了,精密仪器都这样娇贵。我脱下航天服,呼吸着硝烟,在荒凉的土地上游走。远处能看见起降的战机,如利剑般刺进云里。我可能是落在了后方机场附近。不久,一队士兵跑来,叫我举起双手离开那堆设备;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跑来问我话,可说的叽里呱啦,我一句也听不懂……
而后他们忽然消失了。我穿着航天服内衣,又出现在繁忙的集市里。人们看着打扮奇异的我,耸耸肩便走开了。带着随身听、打扮同样奇怪的年轻人走来走去,想必人们是觉得我和他们一伙,才不觉得奇怪。
我忽然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这般情景。我爷爷的老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