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 觅渡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我们一直在觅渡、觅渡,却不知人生无岸。
01
如果不是这场雷雨,我真的快忘记陈素曼了。
分配到下弓村教书已经七年,还是八年?不翻翻日历还真不好确认。不过,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三山岭西边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响声像滚雷,在岭脚下下弓村的上空久久回荡。村里人闻声,都竖起了耳朵,停下手里正忙的事,定身细听。约莫十几秒后,声音忽然停了,有一个人动了,而后人接二连三地全部动了起来,他们走着跑着赶去村的最西边。
走山了,来的人都看见,岭上塌落的土木草石,埋了岭下一层两间学校宿舍。
宿舍里只住了一位姓谢的女老师,不过好在人没事,据说得亏了和尚家养的那条大黑狗,早上天刚放亮,就跑到学校门口一个劲地吠。谢老师本来在洗头,冷不防一声狗叫,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发搭在脸上,她一把握着提起来,透过正在滴水的几丛头发的缝隙,看见了和尚的狗。
和尚从后面追赶过来,看见谢老师穿着个粉色睡衣坐在地上,胸前大腿湿漉漉的,本来要把狗拽回家的他,一下缩进校门的院墙后面,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可惜这天色不够亮,他看不清楚细节。
谢老师气得在地上找石头扔狗,扔了几次都没砸中,再找石头时,发现院门口光秃秃一个脑袋,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和尚,回身抄起脸盆,追出来就要用水泼他。追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一声巨响,溜土就盖住了楼。
当时我刚下来南城县的大巴,搭了趟下乡的班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下弓村班车不进去,中途用脸指了前面的一个T字路口,就让我下车。售票员看我样子不像是本地人,问我来是要干什么。我说明来意,她一下变得十分热情,提醒我路口到村子里还远得很呢,沿路无论看见什么车子,都伸手拦一栏,让他捎你过去。
我听了她的建议,搭了一辆摩托三轮。T字路口向内的马路一边贴着山脚,一边又是弯弯绕绕的河,就这样七拐八拐了二十多分钟,我们上了一道浮桥,往前就是下弓村了。
村长站在门口,肩披着灰色西装外套,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死鱼脸忽一咧嘴笑了,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两只手在我肩膀上又拍又捏说:“天上敲锣,地上响鼓,我就说会有好事嘛!”说完领我来到村南一间杂货铺。
杂货铺门口摆了张木色的小方桌,比人膝盖略高,一群老人像花瓣一样把桌子围了一圈,包裹着四个坐在蛤蟆凳上的老人,他们玩着纸牌,七嘴八舌,时而还大呼小叫。
村长耸耸肩,拉了拉后背要滑下去的外套,叫了个名字,我跟在后面没听清楚,牌桌上一个女人说着谁呀,一手扒开人群歪着头看过来,见是村长,一张脸变得笑盈盈的,虽看上去有些年纪,但脸上却鲜少皱纹。村长一撇脸,她就丢下手里的纸牌走了过来。
村长递给她一支烟,手背拍拍我的胸口说:“上头派下来的老师,公家的宿舍塌了嘛,你家不是还有间空房么,以后人就住你那,食宿算村里的,咋样?”
她身材苗条,一头齐颌短发,眼珠子一移盯着我,眼角微挑,眼神儿媚。我也是后来观察才知道的,她无论看什么都是这种眼神,一种天然的媚。
我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见她熟练地一点火机,把村长递的烟点燃,咝了一口说:“行,那走吧。”说话时嘴里冒着烟,声音沙哑但亮。
这个女人就是素曼的外婆。
02
素曼外婆推开一扇房门,告诉我这是她女儿的房间,然后略作收拾,让我以后就住这里,又靠着门边抱臂在胸,一努嘴指了对面一间房,我看见一扇草绿色的房门紧闭着。她说,那是她外孙女的房间,人在县城读高中,周末放假才会回来住。
噢,我总算记起来了,和素曼那次极不愉快的初见。
应该就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下班回来,和外婆正吃着饭,屋外忽然传来有人停自行车的声音,跟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发齐刘海,眉眼与素曼外婆有几分相似,穿着宽大的校服,斜挎着一个浅蓝色的帆布包,胸口被汗水浸湿了一块。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外婆,脸还洋溢着笑,第二眼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忽然就冷了下来,眉心一锁瞪着我。我赶紧拉长嘴角的微笑,向她传递我的无害和善意,可依旧回不了一丝温度。
而后她从兜里掏出钥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径直去开房门,然后钻进房间的黑暗里,嘭地一声甩闭房门。我感觉屋子里一下变得格外安静。
我问素曼外婆这是怎么了,外婆说没事,让我别理她,说:“和她妈一样神经病。”就放下碗筷点了根烟,陷进木沙发里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咳。
我心里打着鼓,脑子里有了一些猜测,但都没什么根据,既然素曼外婆不说,那我也不好再问,只埋头把碗里的饭三两下全扒进嘴里,鼓着腮帮回了房间。
那一晚我没怎么睡,因为门外面外婆巴掌拍着房门,叫素曼出来吃饭,一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于是就破口骂了起来,先是骂素曼,骂她疯子、扫把星,一天天的不让她省心。骂了几分钟累了,就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开始骂素曼的爹和娘,骂他们狼心狗肺,越骂到后面声音越大越狠,话也越脏。最后还是以素曼打开房门告终。
虽然骂声拢共持续了十分钟不到,但搅了我一夜好梦, 翌日一大早,我就去找村长,把昨晚的事和他说了,问他能不能给我换个住处。
他一胳膊把我揽上前,粗大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了拍,说:“不急嘛。今天你也休息,我带你去山上转转。”
我在后,村长在前,我们沿着一条逶迤的山路往岭上走。
一路上,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我,无非就是问这几天待下来,衣食住行各方面感觉如何,有什么想法之类的。我说都很好,自己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虽比不上这里偏僻,但生活习惯上也差不多。他就嗯声点点头继续走。
好久,村长突然用食指敲自己的太阳穴说:“那丫头啊,这里有病。”我啊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村长嘴里说的丫头就是指陈素曼。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刚来嘛,听得少,要是多逛逛杂货铺子,你就知道咧。那丫头很小的时候,大人就离了,她跟了她妈。她爸也不管她们,她妈就一个人,上供老的,下拉小的,白天打零工,晚上还要去裁缝厂加夜班,任谁这样都受不了嘛,没几年人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有一次,还拿着菜刀追着她姑娘砍呢,这要说出去谁信?可确实发生啦,要不是被村里的人撞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顿了顿,又说:“后来,她妈就和外面男人好上了,疯病也慢慢好咧,一年几个月也不回来一次,最后干脆就不管她咧,和她爸打官司,法院就又把她判给了她爸,她妈就跟外面的男人跑咧。她爸早成家了嘛,娃都另生了,在那没待几年,就把她支了回来,只供她读书,每个月再给点生活费,再也没有管她。”
村长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鼻孔里冲出两管烟雾,继续说:“那丫头回来后,脑子也不正常了,除了她外婆的话听一点,其他人的话一概不听,让她往东,她偏往西,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整天想些什么,有一次还在学校里闹跳楼呢!你说,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说完烟头一扔,脚尖一旋踩进泥里,两手拉起正往滑下的外套,向左一转身,用脸指了指前方让我看看。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此刻竟已站在岭腰上了。
从这俯瞰过去,有一条河,弯绕得好像一张弓,将村子包围在内。村长说那是弓河,河的上游一片叫上弓村,下游就叫下弓村。村里的房屋七零八落,像蘑菇一样长在山脚。在两个村中间,有一条直直的水泥马路,末尾连着浮桥,浮桥再连通外面,像一支搭在弦上的箭。
村长说:“她外婆也不容易,你住那,村里面每个月就会给点食宿费,虽然不多,但好过没有嘛。那丫头也不是每天回来,你就忍一忍,等学校宿舍修好了,你再搬出来。”
03
我的编制被南城县里管着,按照规定,我第一年的每个礼拜都要去局里签到。
不知是出于对素曼的好奇,还是同情,亦或是老师的本能,我非常想走近她,所以每个礼拜从县城回来,我都会带一些小玩意儿,各式各样的,有时候是只布偶娃娃,有时候是会发光的水晶球,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笔或本子。不过无论是什么,前一天晚上悄悄放她门口,隔天就又都会回到我门口来。看状况,还是被她一脚踢过来的。
就这样,我和她虽同处一个屋檐下,却鲜少交流。她就像一座正抖动的火山,警示着我不要随意靠近。
夏至的风一夜将麦穗吹成了青黄,清晨走在去往学校的田埂上,我总能看到田地里大片大片起伏的麦浪,和闻到暖风送来的麦香,心情格外舒爽。村里人走在路上闻着香,互相神采奕奕地说:“再过半个月可以割咯!”语气里满是自豪和满足。
上下弓村只有一所小学,本来坐落在下弓村村西边,由于走山,虽然只埋了学校宿舍,教室还完好,但村长怕还有安全隐患,便借用了村东边一栋民房。听村长说,房子的主人在外做生意,定居大城市了,已经十多年没回来过,闲着也是闲着,就发挥一下余热吧。
在我来之前,谢老师是学校唯一的老师,因为只是村上的一个点校,校内学生非常少,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个,不分年级,无论大小,全都在一起上课。我来之后,我们就将大的和小的作了区分,分成两个班教。
谢老师在这教了十几年书,三十来岁,虽已为人妇,却很爱打扮,披着一头薄梅色卷发,丰腴窈窕,要是从背后看,真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这样的女人走在村里,注定引人注目,和尚就是其中一个。
谢老师原本是下弓村人,后来嫁到了上弓村,新迁的学校没有宿舍,因此从学校到家一个来回,每天就要走十几公里的路。用她的话说,这都不算什么,糟的是,她要从和尚家大门口走过去。
这个村里,只要是个女的,就没有看见和尚不躲的。
和尚差三年不惑,是上下弓村的众多光棍之一。虽至不惑,可一遇见女的他就想霍霍,在其他地方,他或多或少还有些顾忌,要是出现在他门前,那他就像一只发 情的公牛一样,甭管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美得丑的,遇上就往前冲,发了神经似的咯咯笑,摸不着就看,看不着嘴上也要讨点便宜,用他的话说,这是“买路财”。
谢老师当然也怕,每每要等我一起下班才敢回去,和尚虽然被迫收敛,但还是会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说一些骚情话。
他自顾自说:“谢桃,你挽着的是谁?”“你干嘛不说话,是不是背着金贵偷的汉?”“哈哈,我早知道金贵他就是个软蛋,站着茅坑不拉屎,你耐不住啦,对不对?”“咦,你脸咋红了,红嫩嫩真像个桃子咧,啊,是我猜对了,是不是?”……
关于金贵,我倒是听说过,就是谢老师的丈夫,两个人结婚十几年了,至今都没有孩子,村里村外就传,说金贵是天阉,那方面不行。
我终于忍不住了,折了根粗树枝佯装要打他。他倒是能屈能伸,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可下次经过,他还是会跟在我们身后,一直没完没了的。
其实和尚也是个可怜人,寂寞地发了疯。
听村长说,村里头留不住人了,但凡读了点书有点本事的,都寻思着往城里奔,谁会愿意留在大山里过日子?他们一奔就是三四年不回来,奔的好的也就永远不回来了,一百多户只剩了现在的半百不到。房子空了没人住,地荒了没人耕。和尚他爹是个地道的农民,一个人就包了十几户人家的田,和尚读书不行,就被拉下来帮忙。
和尚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爹就托媒人给他介绍。但和尚头上自小生了癞痢,大半个脑袋都长不出头发,七八岁头顶就秃了,头皮上全是疤,红一块白一块的十分难看,村里姑娘本来就少,都是女的挑男的,和尚就这样被挑剩下了。他爹没办法了,就跑到远村找,回来喝醉了酒,一脚踩进弓河里淹死了。
和尚没人做主,婚事就永远耽搁了,陪他的只有大片的田地和狗。
04
我想起来了,素曼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就是在麦子收割后的第三天,但也可能是第四天,反正是某个星期五晚上。我和素曼外婆正吃着饭,外面忽然啪嗒啪嗒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大,但也不小。
我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问外婆:“素曼有带雨衣,或者伞吗?”外婆说可能带了吧,让我继续吃饭。
我说:“这个点她应该在路上,如果没带的话,她骑个自行车,身上出过汗,再淋个雨,很有可能会生病的。”
外婆笑着说:“没事,她没那么娇,以前就都这样嘛,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看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说我还是去看看吧,就套上雨衣,把手电绑在车头上,跨上自行车往村外骑。
我的脸撞向雨滴,耳朵只能听见雨打雨衣密集的啪嗒声,能感觉到凉凉的雨水隔着雨衣,在我后背走过一道道轨迹,前面只有一个井盖大小的光圈在引路。我小心翼翼地骑着,出了浮桥,又骑上弓河旁蜿蜒的马路。
骑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气息渐粗,看见前面黑暗里飘动着一点微光,微光映衬出一个女孩撑伞的剪影。我认出那就是陈素曼,于是加快速度骑了过去,停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才看清那些微光原来是几只萤火虫,在她伞下一闪一闪地飞着。在她前面一步脚下三米,是弓河湍急的河水,在她后面停着她的自行车。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恶意,但也只仅有三秒钟,她就又回头看向前方一片虚无里的几盏灯火。
我下车去查看她自行车的情况,发现只是掉了链子,修好需要一些东西帮手,我刚想到可以用木棍,就听见她说:“喂,你说,这些会不会,是今年最后的几只萤火虫啊?”
我惊讶于她主动开口和我说话,同时更惊讶于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很想好好回答她,但奈何水平不够,憋了半天,只能挠挠后脑勺说:“有可能。”就低头要去找一根棍子,最好又细又直。
她又问我修好要多久,我说不好说,她说:“那慢一点吧,我要等雨停了再走。”
我心想,此时此刻,想静静的人有很多,等雨停(婷)的人估计也不少吧,想着在路边一棵树上撇下一根树杈。
我背对着陈素曼蹲下,用树杈一头翘起车链,一只手转动踏板,好几次都差点要成功了,但最后还是失败了。陈素曼突然说:“看样子真的要很久,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事特别早,从牙牙学语开始的很多事我都记得。
我记得我第一次会说“妈妈”时,我妈正在给我泡奶,两手搓着奶瓶,就站在我旁边,听见我模糊不清地说出那两个字,她惊喜地一下把我从婴儿车里举过头顶,拼命用嘴唇亲我的额头和脸,脸贴脸蹭我,笑出声来叫我宝贝,问我刚叫她什么,那渴望再听一遍的神情我至今记得。
我学会的第二个词不是“爸爸”,而是“灯”。因为我爸很少来见我,除了我妈,我躺在婴儿车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天花板挂着的白炽灯。它不亮,只有我妈;它亮了,我才能听见我爸的声音。
我学会的第三个词是“嘭”,因为有一天,白炽灯亮了,我妈把我从客厅推到房间,轻轻合上房门。我能听见门外爸爸妈妈在说话,起初声音很小很克制,而后突然一下,爸爸吼叫了一声,紧跟着响起一个耳光,接着什么东西摔碎在地,妈妈也吼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吼。我被这一连串的声音吓得大哭,但他们沉浸于热烈的争吵中没有听见。或许听见了,只是不想理我。
自那一天起,我就经常听见类似的声音,从一开始害怕得大哭,到后来渐渐无感,好像我和他们是待在两个世界,他们在外面吼摔打砸,我一个人在房间玩着玩具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我妈从身后牵起我的手,告诉我该走了。
我们来到外婆家,外婆带着我,我妈一个人一天就要打几份零工,才能养活我们。她白天上班,晚上也上班,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一个礼拜就回来一次,一次也只待半天。她这样一直熬,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半头白发,一张脸又黄又暗,看上去比外婆还老。
我记得是我六岁的一个清晨,我妈休假回来没有睡觉,整个人头发凌乱地蜷缩着,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一双眼红肿无神的看着前面。我出来上厕所,她看见我,扬起了微笑,嘴角慢慢拉长拉满。
她招手让我过去,我就走了过去,然后她右手多了一把剪刀。她笑着说:“素曼,妈给你剪头发好不好?”
我说外婆前几天刚给我剪过了,但她说没事,说帮我再修一修,然后提起外婆给我梳的牛角辫,从根部咔嚓一声剪断。又要去剪另一根,我哭着说:“妈,我不剪了。”退后想走,我妈却拽着我的辫子不松手。头皮被扯的疼了,我就哭得更大声,但我妈好像没听见,剪刀一直在我头上剪啊剪,我就看见头发一丛一丛从我眼前掉落。
后来是外婆把我从我妈手里抢了过来,她也吓了一跳,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我妈。
我妈好像突然做了一场恶梦醒了,惊得把手中的剪刀一扔,哭着过来亲我抱我,跟我道歉。她虽然把我的头发剪得跟狗啃了一样,但我还是立即原谅了她。
自那以后我妈时不时就会这样,闹得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妈叫我洗菜,她在厨房切土豆,突然没来由冲我吼了一句:“你来这干什么!”我抬头,看见她一双眼睛瞪圆了看着我,右手举着一把菜刀,左手食指正在滴血,刀刃上也挂着她的鲜血。
我说:“是你让我在这里洗菜。”她就吼着让我滚。我摇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她见我还不挪步子,气得拿刀的手不停地抖,最后喊了一声,刀就朝我砍了过来,我吓得扭头就跑,跑上了田埂,跑上了马路,终于遇到了两个大人,这事才算结束。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妈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越长越像我爸了。
反正就是这样,我在渴望和心惊胆战中到了八岁,她就和外面的男人好上了,想尽办法要把我撇出去,和我爸打官司,成功把我推给了我爸。
我爸是个单位的小领导,在我两岁那年,娶了一位幼稚园的老师,小他九岁,年轻貌美,最重要的是,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爸高兴地大摆酒席,四处宣扬。我知道,他这样做就是想气我妈。
我在我爸家生活了四年,后妈从始至终对我都很客气,让我觉得在那个家里,我永远都是一位客人。
我弟也不喜欢我,刚搬来的时候,有次他趁我上厕所,偷偷溜进我房间,看见我的东西就一通乱扔乱砸,穿着鞋在我床上又蹦又跳,把我房间弄得像被炮轰过了一样。即使这样,我爸也不会说他半句不好,反而说我不关房门。连上个厕所都要关房门,这是旅馆么?但我没有这样怼他,我知道没什么意义。
我弟还处处跟我作对,我看电视他就拔电源,我上网他就拔网线,就连我写过的作业,他也要用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我和他吵架,他就嚷嚷,让我滚回家找自己的爸爸。呵,其实我也没把他当我弟,更愤怒的时候我甚至想杀了他。
我爸这时候从来不会帮我,不论谁对谁错,错的都是我。
我爸也罚我打我,以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比如我刷牙时,不小心把牙膏挤落在地上,他就会说我没用,再给我一个耳光;比如晚上和小伙伴玩,带了家里的手电筒,他就说我不知道节约用电,让我在门外罚站;比如我在学校生病了,他请假送我去医院,嫌我浪费了他的时间,让我以后都走路上学,提高免疫力……
我也永远记得那一次,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天,因为一次平常数学考试的成绩不理想,他就罚我跪在冰箱旁边写作业,自己则和老婆孩子围着火炉,吃着水果看着电视边聊天。
当然,这还不是最过分的。在我十二岁那年,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我爸突然告诉我,家里丢了两千块钱,说是公款,本来是放在他卧室上面的柜子里的,今天上午突然不见了,还问我有没有看见。
我懵了,问他什么意思,他却不说话,只微笑看着我,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把握。”我目光移动去看后妈,她自顾自在吃饭,一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说我没看见,他说好,说那他会报警处理的。
我站起来反问他:“家里这么多人呢,凭什么就认为是我偷的?我能藏在哪?”
他说我偷给我妈了。我冷笑了一声,累得整个人跌在椅子上。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之后也没再说我偷钱,我估计是他后面又找到了吧。也是这一年夏天,他告诉我他单位好几个同事,都把孩子放在另一个县城读书,这样可以培养孩子的独立能力,建议我也去。
我知道他就是想支我走,所以问也没问我就说好。
我的手停了下来,扭转身想看一眼素曼此时的表情,还没看见我就放弃了。
没想到四年绕了一圈,我又回来了,区别是之前我还有我妈,现在就只有外婆了。
我性格孤僻,没有朋友,来南城县读书经常受人欺负,她们守在厕所门口拦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里,然后尽情地嘲笑我,骂我是爹妈都不要的贱种,生下来就是罪人,而她们就是老天派下来专门惩罚像我这种人的。
觉得不够过瘾,她们就会轮流扇我耳光,朝我身上泼水。有一次,她们有个人突然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我的阴 部。我痛得瞪大眼睛大叫,再也忍不住,就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头发,手腕转了一圈,把她揪得死死的。
她个子比我小,我冷不防一脚把她踢翻在地,我们几个人就瞬间扭打在一起,嘴里面都在大喊大叫。我任旁边的人拉扯我的头发,撕扯我的衣服,掐我挠我,我都不管,我只顾揪着那个人的头发,摁着她的头往地板上撞。最后里面有个人怕出事,慌忙脱手跑去报告老师。
那个人被我撞破了头,老师说要叫家长。我心里一下害怕起来,我不想让我爸妈看见我现在这样,特别是我爸。我说不行,扭头跑出老师的办公室,跑到教学楼的楼顶。
楼下很快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拍照、起哄,脸上惊恐又兴奋,就像看一场人生不多见的大戏。老师追到楼下,抬头看见我正在俯视他,立马慌了神,让我快下来,什么话都好说。
从那以后,学校所有人都怕我,更没人再敢欺负我,谁不怕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呢?
也因此,还愿意和我说话的人,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外婆了。可有时候,连外婆也不愿和我说话,我想说话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自言自语。
自己跟自己笑,自己对自己哭,自己生自己的气,自己扇自己、掐自己,有时候夜里还会失眠,难过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就背着外婆藏了一把刀,每到夜里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划自己的手腕,就浅浅地划一刀,让血流进大半杯清水里,摇一摇然后一口喝下去,感觉比安眠药还要管用呢。
我又停了下来,想起之前,我确实无意间看到,素曼左手腕上有很多很浅的疤痕,我还曾问过她怎么回事,她只拉下袖子遮住,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想到这些,我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肺腔撑到了极限。
这时,天空砸下来的雨点忽然小了很多,我对素曼说:“快好了。”就看见一只只萤火虫前后飞来,在我两只手背上盘旋而过,慢慢照进前面辽阔又逼仄的黑暗。
05
那个雨夜过后的第二天,我从南城县签到回来,在门外停自行车的时候,听见好像有人在我房间里弹吉他。
我满脸疑惑,尽量放轻脚步循声走近,就看见素曼背对着我,面向窗户坐在我的床沿,怀里抱着一把吉他,乌黑的长发在后背铺散开,音符不断从她十指间流出,这时外头阳光忽然爬上窗户,一下跌进房间里,在地上、床上和素曼身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很快素曼就察觉到了我,惊慌地站起身,一把将吉他丢在床上,背过手低下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素曼的身侧。
我看了眼床上的BearClaw纹吉他,还是我大学加入了吉他社时,头脑一热买的,最后还没坚持两个月就退社了,此后只有每次搬家,我才会记起有它,然后带上它,企图在下一个阶段能重新拾起来。但每每都是失败告终。
我让她快坐,夸赞她刚才弹得真好听,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低了下去,我说:“我真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又问她什么时候学的。
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乖孩子,就拘谨地坐在那里,低着头说:“我没学过。”
我疑惑说:“你刚刚可是指弹,节奏感太棒啦,曲也很好听,是叫什么?”
她摇摇头说:“那是我瞎弹的。”
我凝眉不敢相信,去看她左手指尖,发现除了拇指,每个指尖都又红又肿,都有一道凹痕,和我第一次碰吉他时一样。我激动地蹲下问她:“你看过《心灵捕手》吗?”
见她摇摇头,我就告诉她,那是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位麻省理工学院清洁工威尔的故事,威尔在数学方面有着过人天赋, 不用学就会,就像他说的:“当我望着钢琴时,只能看到一堆琴键、踏板和木头,但是对于贝多芬、莫扎特他们来说,他们一看到钢琴,自然而然就能演奏。”
我说:“素曼,你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素曼最后有没有听懂,但她看着我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像一朵阳光下的白菊,散发着温柔和烂漫。
往后每个周末,素曼都和吉他抱在一起,我从南城县回来,也会给她带一些最新的曲谱,她让我教她识谱,教她弹唱。
有一次回来,我在门外听见素曼在唱一首歌,声音清脆又空灵,像在嗓子上写满了故事。我就闭眼倚着门边,默默地听她唱着:
06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老师竟对我有了意思。
我努力在回忆里找寻蛛丝马迹,最后觉得只能是在某一天我送她回家的路上,但具体是哪一天呢,我不能确定,反正是在她对我一天比一天热情之前。
一开始,我大部分时候工作忙完都比她晚,她就会坐我对面陪我聊天,好等我一起回家,水杯空了,就给我倒一杯热水。后来慢慢地,她开始主动帮我分担工作,我一再说不用,她就说:“没关系的,我就是想早点回家。”我也就不好拒绝。
再后来,每天早上,她都会从家里带来一些小吃给我,我过意不去,她就说:“你每天送我回家,我也过意不去,这些就当我还你的人情。”我只能点头说好。
直到夏末秋凉的一天,我送谢老师过了和尚的大门,往前又走了几里路,准备和她分手,她却让我再送一段,说去上弓村中间有一段山路,这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她有些害怕。我心想她虽然比我大,但毕竟是个女人,就点头答应了。
我们过了两村交界的马路,来到她说的那段山路,此刻天黑得发蓝,路两边全是几米高的针叶松,走在中间确实有些阴森。她明显有些害怕,靠我靠得很近,两只手紧紧抓住我右手小臂。忽然树林中间扑簌簌响,起了一群飞鸟,她吓得叫了一声,把头埋进我怀里。
我打趣说:“我们是老师,坚定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者,焉能信牛鬼蛇神?”她想笑又笑不出来,一巴掌轻轻拍在我胸口上,然后踮起脚,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口,马上扭头走上前去。我在原地愣几秒,才慢慢跟在她后面。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躲着她,早上故意在院门外等到上课铃响,再直接进教室,中午一下课就赶回家吃饭,傍晚没有办法,只能拖堂延迟碰面的时间,但她一直在办公室等我,她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低头把学生的作业本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借口说:“要不今天你先走吧,村长中午说,让我一放学就去找他。”
第二天我又这样说了,只是换了个人,第三天也一样。她不是个笨女人,在第五天,终于不再等我,一个人早早回去了。
07
秋至的早上,村长特意跑来通知我,说宿舍修好了,整个山脚都填了水泥加固,安全得很,让我下个礼拜就搬过去吧。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素曼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提着吉他,敲她的房门,说有首歌很想唱给她听。她开门,把我让进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扫着弦唱着:
素曼背过手靠着墙听着,待最后一个音完全落了,我把吉他收进盒子里,拉好拉链,从兜里拉出一条粉色的彩带,撕开绑在箱子上,然后两手递给素曼说:“送给你。希望这次能送出去。”
素曼一下站直了身,两只手一试一试地靠近吉他盒,手指在黑色盒面上摩挲,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我说:“礼尚往来,你也要送我一样东西。”
她有些惊讶,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说:“一把刀,你藏的那把刀。”
素曼放下吉他,上前一步搂腰抱住我,把脸贴在我胸口,我摸摸她的头说:“没事,我有空还会经常来看你的。”
冬至的时候,豆子的爸妈突然回来了。豆子是我学生,听说他爸妈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近几年得遇贵人指路,如今衣锦还乡,就是为了接豆子去城里念书。
豆子一家走的那天,村长一个人一路跑上三山岭,目送着豆子爸妈的车驶离村子,嘴里喃喃自语:“都走咧,都走吧……”
08
素曼外婆是在翌年三月初走的。
在正月初五的一个上午,素曼外婆在杂货铺和牌友们打着牌,中间她点了支烟提神,没抽几口就开始咳嗽,而且越咳越凶,止都止不住,牌桌上一位大爷见她耳根都咳红了,就说:“都咳成这样了,别抽了吧。”
素曼外婆不理他,咬着烟嘴正要出牌,忽然嗓子眼一痒,一口血吐在了手中的纸牌上,然后头一晕,人就往后栽了。
围着牌桌的花瓣瞬间炸开了,杂货铺老板见状,忙拨打120,组织几个人将素曼外婆抬上一辆电三轮,一直送外村外T字路口,才遇上救护车。
几天后村长从医院回来,我路上遇见他,问他素曼外婆是什么病,村长说:“得了肺癌,晚期。”然后嘴里喃喃着什么,自顾自走了。
我去医院看过素曼外婆几次,只觉得她头发一次比一次少,脸一次比一次瘦,眼睛也一次比一次无神,完全没了我初见她时的那种媚。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全身插着管子,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头戴着一只红色的毛线帽,两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素曼趴外婆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外婆鸡爪似的小手。
这年的三月很冷,雪像盐花一样撒落,一夜染白了三山岭。那一夜,素曼外婆走了。
素曼的爸妈都没有来,丧事是村长帮忙操办的。那七天,每天一放学我就赶来看素曼,我很想安慰她,但又深知在人和人的感情面前,语言是多么苍白和无力。
于是我做饭,无论她吃不吃,我都会把做好的饭放在她旁边,然后去烧热水。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会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尽量让这个家里不那么安静。等一切忙完了,我就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默默守着外婆。
素曼外婆下葬后,村里一下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素曼外婆就像飞机的尾迹,时间一长就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还是放心不下素曼,学校放学后,我又抽空来看她。走进门,素曼一个人背靠着床屏,蜷缩着坐在床头,窗帘拉合着,使整个房间很暗。
我没有说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向我靠近,跪在床上,两只手环抱住我的腰,脸贴着我的后背。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久,谁也没有说一个字。
但床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是素曼动了一下,她把头搭在我的左肩上,嘴巴在我耳边呵气,然后凉凉的两只手伸进我的内衣里,从腹部往上摸。我吃了一惊,赶紧抓住她的手,慢慢摁了下来,素曼的手一下软了,抽走,一个人又蜷缩回床头。
素曼问我:“你对我,是不是只有同情?”
我脑子里纷乱如麻,我说:“我不知道,但绝没有爱情。”
她说:“那你走吧。”然后一个人躺进被窝,背过身面向紧闭的窗户。
后来我才知道,素曼要的并不是爱情,她只是太渴望把我留下,留下来陪她一晚,不一定就要做什么。可那时的我却因为恐惧,逃也似的走了,把她拽回光明又丢进黑暗里。
09
谢老师的肚子变大了,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自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对她一直是视而不见,她对我更是冷若冰霜,虽然闹着别扭,但总归是一个学校的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变化,时间久了自然不发现都难。
村里人跟着开始议论,说:“金贵不是天阉么,咋也能生孩子啦?”“不能,我看她肚子里怀的,根本就不是金贵的。”“不要瞎讲,说不定治好咧,现在外面医术那么厉害。”“都十几年了,要是治好咧,还怀上咧,他那老爹不要敲锣打鼓?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自家的种嘛!”“有道理呀,那你说,她肚子里的,可能是谁的?”他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聚在杂货铺热烈地讨论着。
最后,他们第一个怀疑对象是我,理由是我和谢老师现在都住在学校里,孤男寡女,又互住隔壁,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嘿嘿,难免不擦枪走火嘛。”但我清者自清,听到也是一笑而过。
他们第二个怀疑的是和尚,因为他们发现和尚这几个月来,越来越不对劲,他不再骚情女人了,甚至看见女的还会躲开,简直比真和尚还和尚。更重要的是,有人说前几个月,他半夜起来撒尿,看见谢老师敲和尚的门,估计是替金贵家借种去了。
但那些流言蜚语,无论真假,我现在都不关心,我已经被素曼的事搅得够心烦意乱了。好几次我都直接想去找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于是在她门外,踱步来,踱步去,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有一次在门外,纠结中突然飘来素曼的歌声,只有重复着的三句词:
我在门外听完这首歌,还是没有鼓足勇气,掉头走了。
那一晚,我在床上辗转了一个晚上,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明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素曼,于是翌日天还没亮,我就迫不及待从学校出门,来到素曼家。
素曼的房门紧闭着,我的手刚要敲响房门,却忽然定住了。我又开始犹豫起来,在门口纠结了几分钟,终于一捏拳头敲响了房门。
好一会儿没人回应,我就叫素曼的名字,还是没人应。我脑海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念头,慌忙一扭门把手,门开了,推开时门撞到了什么东西,我一看,是一把摔断了琴弦的吉他,忙抬眼去看素曼,发现她正盖着被子,安详地躺在床上,左手半条手臂悬在床沿,腕口有一道血痕,在地板上是一滩已经凝固的鲜血……
我扑了过去,但是不小心滑到在了那滩血液里。我的衣服和手上全是素曼的血。我想叫醒素曼,摇醒她,但她就是不醒。于是掀开被子抱起她,但她的身体已经又冷又硬,让我整个人不停地打冷颤。
但我还是抱起素曼往外跑,跑出屋外,跑上田埂,跑上两村交界那条直直的马路。一边跑嘴里一边喃喃着素曼的名字。我想找人帮我,但天还太早了,东方才刚刚翻白,村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我越跑越觉力竭,越力竭我就越绝望,然后一下跪在了浮桥上。我用额头贴着怀里素曼冰冷的额头,终于止不住哭了出来。我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我泣不成声:
连素曼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才突然清楚,自己对素曼的从来就不是同情,而是真心希望能帮助她打开心灵,消除与人的隔阂,找回自我和信任。就像《心灵捕手》里教授蓝勃对威尔一样。但至今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懂她。
10
三山岭上空刚路过了一道闪电,我穿着黑色雨衣,一个人徒步翻到后山的坟场。
我在众坟堆里寻找,很多坟茔被野草和荆棘再次掩埋。我只记得素曼的坟是和外婆紧挨在一起的。我仅凭记忆,用柴刀砍了几座坟茔的野草,才终于找到了外婆的坟,在它旁边矮它一半的小土堆便是素曼。
只是土堆,没有碑,因为村里人都说,短命鬼不能立碑,没有子嗣,又受不住长辈祭拜,就算立了也没人祭。
我坐在素曼的坟堆前说:“素曼,过不了多久,我也要离开这儿了。”
上下弓村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了,国 家 出 资在山外面建了个新镇子,这些年村里人都陆续搬了过去,还有周围的小村庄也是。村里只留下几户老人家,当然村长还在,因为他说:“只要村子里哪怕还剩一人,他就是村长,就不能走。”
人都走了,村里学校现在只有两个学生,他们说等这个学期结束,下弓村点上的学校就撤销了,全部去新镇上学。我去过那一次,那里各方面条件都比这儿好。他们让我也过去,我没去,我说我该回去了。
谢老师前几年考到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和尚也没管他的田和狗,一个人去了城里,在一家建筑工地上班。
陈素曼,我也只是因为这场雷雨才偶然想起了你,但我终究会忘记你的,就像这个村庄终究会像你的坟茔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