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我是一只云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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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场突降的大雪袭击了这个小村庄。麦田、小路、大树,白得刺眼,一切声响都被扼断,像个默片儿。我站在两根同样沉默着的电线杆子间绷直的电线上,侧着头,第一次看到老李头家屋子东面墙上新写的八个红色大字:艰苦奋斗、振兴农村。
嘎吱、嘎吱,老李头的开门声吓了我一大跳,我立刻蹦到对面槐树的最高处。我是一只欢快的云雀儿,我吹着口哨儿,天开始大亮。空气清新,晨曦照耀在老李头家门口的积雪上,银光闪烁。老李头四十出头,但是瘦骨嶙峋,脸上和脖颈处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来的侵蚀痕迹,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很多。他开始用铁锹铲着家门口的积雪,弓着腰使着劲,口吐袅袅白气。
这时,从不远处的道路尽头,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村支书,女的是村卫生员。他们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很吃力。到达老李头家门口时,他们同时停了下来。只见老李头正在拍打着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雪堆。村支书走过去,对着他说:“老李,你家桂琴回来了吗?”还没等老李头回话,村支书就略带焦急地继续追问:“老李,桂琴已经出去五天了,按照原定的计划三天就该回来,你可知道,她有可能在哪儿耽搁了吗?”
桂琴,姓张,是老李头的爱人,也是村里唯一的兽医。张桂琴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圈养一些小动物,最擅长的是养鸡、鸭、鹅,还有羊。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家里的母羊下崽,正好碰上难产。她父亲想去十几公里以外的邻村请兽医,可是外面狂风暴雨,寸步难行。正当父亲心急如焚的时候,她却撸起袖子,一阵捣鼓,不光救了那头母羊,还安全接生了四只可爱的小山羊。经此,张桂琴“一战成名”。之后,村里谁家有羊、猫、狗接生或者难产都来找她。她人聪明,而且好学,经常去图书馆借一些动物疾病防治和医治的书籍回来看。久而久之,她不但会给动物们接生,而且还会给它们看病。嫁给同村老李头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村里的兽医师。
老李头停下手上的动作,丢掉铁锹,蹲下身子,四处张望着家门口还零星残留的积雪。他哆嗦着双手,从身后掏出一支烟锅,熟稔地安上烟叶,点燃,开始抽起来。吐出第二口烟雾的时候,他才打量着来人,轻轻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
这个小村庄是一个大集体,名叫张庄。时值寒冬,村里的干部们已经开始规划开春农田耕种的各项事宜。这时,牲口棚里唯一一头母牛却生病了。它生病的时间不长,却逐渐消瘦,不仅精神不振,而且颈部和腹股沟开始陆续出现肿大的硬结。这头母牛,不仅肩负着村里牛类繁衍后代的重要使命,而且也是春耕犁田的劳动主力。桂琴判断,这头母牛应该是得了牛结核病,必须隔离,然后进行药物治疗。五天之前,她带着全村人的希望出发去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市区畜牧站买药。同一天的前夜,她的女儿李小冉,高烧不退,是村卫生员陪着老李头去的县城人民医院。李小冉得的是肺炎,必须住院,也已经五天了。
女儿高烧的当天,桂琴却为了牲口棚的一头母牛而远走市区求药。老李头有恨,他恨桂琴是一位狠心的妈妈,她总是集体大于家庭;他也恨村里的干部们,他们只会一味地强调集体的利益,搞什么振兴农村。
面对老李头的爱理不理,村支书和村卫生员并没有要求进他的家门,他们一左一右地站着,注视着蹲着的老李头。村支书用身体挡住照射在老李头身上的朝阳。村卫生员翻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接着开始轻声安慰老李头,她很有耐心地讲述:“老李,你有恨,我们都是知道的。桂琴是为了集体,她大公无私,我们村里的所有人都感激她,也感谢你们一家人的付出。你也要多多理解和支持她。昨晚,县人民医院又打过电话到村办公室,催要小冉的住院费,你如果有困难,就让村里一起来想办法。”老李头在地上敲了敲已经被抽干的旱烟头子,垂着头,抱怨似的回了一句:“不需要。”
老李头第二次安上烟叶的时候,村支书和村卫生员已经悻悻地走了。抽完烟,老李头转身回了屋。出来时,他拿着一个竹制的椭圆形筛子,用一根小木棍轻轻地支在家门口没有积雪的空地上,小木棍靠近筛子的这一头,被一根灰色的细绳牵引着,绳子的另一头被老李头拉入了家门内。
正当我感到好奇的时候,已经有三五只麻雀儿,钻入了筛子里面,它们快速地吃着里面的什么食物。大雪早已经覆盖了我能够寻找到的任何食物,我的小肚子也已经咕咕叫了一早上了。我猛地冲入筛子里面,开始和几只麻雀儿抢食里面的稻谷壳。突然,撑着筛子的小木棍,被绳子明显地拽了出去。我眼前一黑,和几只麻雀儿一起被扣在了筛子下面。几只麻雀儿开始乱飞乱撞,羽毛掉落了一地。我开始心慌,缩在角落里不敢乱动,心想,我们这是集体落入了老李头的圈套呀。
接着,老李头用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把我和几只麻雀儿赶了进去。布袋子里一片漆黑,那几只麻雀儿继续喧嚷不休,还挤得我浑身发烫。之后不久,布袋子开始一晃一晃地,我感觉到是老李头开始走路。听着外面他踩着积雪的声音,我呼吸困难,头也好晕,仿佛灵魂即将脱离躯体飘向虚无未知的远方。就在我即将窒息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我和几只麻雀儿,被放飞到一只竹制的大鸟笼里面。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刚要出窍的灵魂,又回到了体内。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眼放精光,他正用右手的食指,点数着大鸟笼里的麻雀儿。数到我的时候,是第七只。他放下右手,背对着老李头说:“7只麻雀儿,2分钱一只,一共是1毛4分。”我明显地感觉老李头的情绪有点儿亢奋,他涨红了脸,问中年男人:“够了吗?”中年男人走向柜台,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一个方形本子,里面密密麻麻、一行一行地写着字儿,3斤红薯:8分,18斤白菜:1毛8分,16斤大头菜:1毛6分,16个鸭蛋:3毛2分,12个鸡蛋:2毛4分,3只筛子:1毛5分,2只箩筐:1毛,2只簸箕:1毛。他低头用笔快速地加了一行,7只麻雀儿:1毛4分。然后,他劈哩叭啦地打着算盘珠子开始算账。
这时,老李头已经在柜台旁蹲着,他抽着旱烟,一圈一圈的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缓缓而出。“够5块钱了,还多2分钱。”中年男人抬起头,脑袋从柜台里面吃力地伸出来,看一眼老李头,他微笑着,表情略显激动,轻声地继续说:“凑齐了吧?这下够交小冉的住院费,你就可以安心了,肯定能够早点儿接孩子回家的。”
老李头站起身时,表情痛苦,他摇晃了一下,好像贫血严重。他用旱烟杆子头一指我,说:“那一只云雀儿不卖了,我要带回家养着,正好5块钱,现在就兑现吧。”中年男人递给老李头一张崭新的5元钞票。他这才发现,我其实不是一只麻雀儿,而是一只可爱的云雀儿。那张刚接到手的5元钞票,被老李头放入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面已经装着厚厚一沓5元、10元的钞票。老李头打开油纸包,放入新兑现的那张5元钞票,又包了起来,包了一层又一层,继续贴身放着。然后,他又把我装入那只黑色的布袋子。我刚准备大叫。布袋子又被打开。中年男人抓住我的脚,把我放进了一个竹制的小鸟笼,然后对着老李头说:“送你一个小鸟笼。”
老李头拎着我,踏着雪,脚步沉重地向前走。到达村办公室时,他把那个装着钱的油纸包,拍在了村卫生员的办公桌上。村卫生员急忙收拾好办公桌上面的几份文件,随后陪着老李头一起出发去县城人民医院。他们沿着已经稀薄了不少的积雪路面快速地行走着,一路无语。老李头始终用左手拎着那个竹制的小鸟笼,全然不顾已经饿得快要发晕的那只云雀儿(我)。我非常诧异,他们去人民医院,为什么还要带着一只小鸟儿呢?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天色将暗,他们到达了县城的人民医院,两个人的身上都是热气腾腾。只有我,浑身上下都在紧紧地发冷。我不喜欢医院这样的地方,不仅充满了阴森可怕的气息,还有点儿诡异,我甚至开始产生恐惧和不安。原本的饥饿感,也已经被这种毛骨悚然的氛围惊吓得消失殆尽。
刚进医院,村卫生员就小跑着去了一楼的住院收费处,她去帮忙办理李小冉的住院续费手续。而老李头则拎着我,走楼梯,直接上了二楼。他轻手轻脚地来到207室,站在门口。他侧着头,把小鸟笼藏在身体一侧,佝偻着身子向里探视。房间里面,从中间的过道向两边隔开,摆放着四张长条形木制病床,只有靠窗的一张床上有人。一个大概10岁左右的小女孩眼神忧伤地坐在床上,她靠着床头。背对着门口的长辫子女人,正在用一只陶瓷的白色调羹喂着小女孩吃着什么。此刻,老李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竟然挂满了和煦的笑容。
门口安静得可怕。啾啾、啾啾,我赶忙清脆地叫了两声,顺便提醒老李头快点儿进屋。老李头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他立刻进屋,边走边温柔地喊了一声:“小冉。”长辫子女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轻声地唤了一声:“姐夫,你来了。”小冉则死死地盯着老李头手上小鸟笼里的我,那眼神,犀利无比。我以为她要吃我,吓得我开始乱飞。直到她的眼神渐趋柔和且还反射出她内心的喜悦,我才明白这只是虚惊一场,随即就安静了下来。很显然,我是老李头带给他女儿李小冉的礼物。
老李头坐在床边,轻声地询问着长辫子女人,有关小冉治病、吃饭和睡觉的情况。长辫子女人也反问了老李头她姐的情况,一听说她姐没有按时返回,她也是满脸愁容。
只有小冉看到我这样一只可爱的云雀儿,做她的小宠物,甚是开心,病房里才开始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不多久,护士不合时宜地进来,开始催促两位大人:“李小冉吃完药就应该睡觉了。”他们赶忙慌乱地开始收拾,终于安顿好李小冉。李小冉躺了下来,她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了眼睛,她努着嘴温和地问老李头:“爸爸,小花的病好了吗?”还没等老李头回答,弯着腰的长辫子女人使劲向上拉了拉她盖着的棉被,不客气地嘟囔了一句:“快睡觉啦,我的小公主,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你妈妈的那头病牛。”李小冉再次闭上眼睛,面容安详。老李头轻轻地拍打着她棉被的一角。
大概半小时之后,村卫生员及时地出现在207室病房门口。她面色慌张并没有进门,只是喊了声:“老李。”
老李头边走过去边说:“时间还早,要么你先回去。”
老李头刚接近病房门,村卫生员就轻拉了他一下,正好把他拉出房间。他们两人同时消失在昏暗的病房门口。门口没有了脚步声,只有村卫生员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因为距离较远,长辫子女人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我的听觉却异常灵敏。我听见村卫生员叹着气,先缓慢后疾速地说:“医院的救护车刚回来,是桂琴。她失足掉落在回村必经的那条沟渠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凉透了。”
砰,应该是老李头摔倒在地的撞击声,然后是长久的喘息声。随后,老李头平稳而深沉地说:“给牛买的药呢?”
“在桂琴的怀里,她抱得死死的。”村卫生员说得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