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秋天
他一直守着这片墓地,守着繁华或衰败,守着生离或死别。
从他小的时候,这里就住着很多人,他的母亲、父亲、弟弟一直在这里陪伴着他。每天,迎着墓地的湿气,他和他们打招呼:“早安,各位!我还在这里。”空气中回响的只有他沙哑的嗓音。夜幕降临,黑色的屏障给了他熟悉与安全,他钻进一个土丘,将自己掩埋起来,只露出一双幽蓝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看见了蓝色的矢车菊,瞥见了夜行的野猫,透视着一个一个飘荡的魂灵。他同他们说话,絮絮叨叨,仿佛上了年纪,要将一生的话吐出来。但往往当他倾吐衷心,毒蛇便出来捣乱,夜莺与他争论,他不得不从鼻子发出一声哀叹,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有人在歌唱,盛夏的腐烂裹挟狂欢;有人在痛哭,但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哀咽。满眼的幽蓝,在铺展开来。闭上眼,只有耳鸣。
偶然一天,传来了孩子的声音。不止一个,那喧闹声让他着实难以入眠。他愤愤而起,粗暴地斥喝,孩子们却无动于衷。他这才注意到这些孩子的眼部都是空洞的,没有一点光明,黑色的漩涡差点将他吸入。他们的耳垂被坠上红色的重物,直把耳朵拖向肩膀。兀的,一丝恐惧从脑海划过。他又将自己置于沙土之中,却无法将那些空洞的血肉清除。许多年前,当他还是向生族族长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花海,春天带来了姹紫嫣红,也带来了生灵涂炭。很快,这里是一片墓地,只有那抹幽蓝在盛开。脑海中时常会出现族里人渴求的眼神,那眼神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熟悉啊,以致于在百万个夜里进入梦乡。他们向他呼喊,向他跪拜,他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这无声的重复持续着,绞碎他的心脏,吞噬他的脑液,将他整个侵蚀。
一声尖利的嘶叫声想震破他的耳膜,他捂住耳朵冲向了声源处。一个孩子被坟墓暴风般吸入,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其拖入。一秒钟的犹豫,他飞快抓住孩子的上半身,手上触摸到的却只是骷髅般的细瘦,他惊得放开了手。内心的挣扎和理智让他在孩子被完全吸入的最后一秒抱住了孩子的头。一切无济于事。他分明看见孩子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容,仿佛故意给他看到一般稍纵即逝。他腹语疑惑原因,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形象。他从没想过天使竟是这副模样,像他一样的落寞无力。他蹒跚着走过夏天,将自己掩埋在尘土之中,只露出半个头,足以看清这黑夜,听见这夜雨。
多久没下过雨了,他也记不清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孩子般笑了,几颗黑牙齿在夜色中隐形。这一夜格外冷漠,又格外灿烂。只有孩子的笑声一直在耳畔,只有蓝色的矢车菊一直在脑海。在黑色的路的尽头,竟是那个被拖入坟墓的孩子。他在等着,谁也没有动。他们互相投以笑容,仅彼此可见的狰狞的微笑。他走过去签了孩子的手,那双手那么大,和他的那么相似。他定住了,拨开孩子的上衣,心脏的位置露出了向生族的图腾,旁边点缀着的那抹幽蓝是如此熟悉。泪眼婆娑中,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这片坟墓没有了守护者,秋雨也下得格外大,冲刷着黑夜,也冲出了一双幽蓝的眼睛和完好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