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可不能太老实
做人过份老实,可能是思维上懒惰。
思维懒惰的人,他不愿意思考,怎么才能将事做好,怎么才能将人做好,只会一味挨延。最终,做不来好人。
关于写作,我想是同一道理。写作过份老实,你的文章,可能一句一句都是事实的复印纸,匍匐在地上,比柏油马路还坚实,那将也是做不来好作者的。
做人,思维不能懒惰,不然就是一条柏油马路,任行人踩。
做作者,跟人差不多,要是一味写得老实,不懂得扇扇翅膀,作势冲刺,然后飞升上去。那么写得再真实,只是一张复印纸,做不成真正作者。
张爱玲,可真不老实。
她一篇文章,随时都准备飞翔给你看。还不止飞,她还要巫师一般,魔幻给你看。
可她的文学,真好。
好的文学,总是要起飞的。文学上的起飞,可以是说意象,可以说是手段。
作者,他先老实地写一两句话,跟我们做人一样,先得有老实做底子,做文学也是一样,先要老老实实地写,写着写着,就要扇翅膀,作势起飞。
读者,你为了安全,就要系好安全带。有时作者是低飞,还不至于弄得你晕晕乎乎。
可要是你一个遇到顶厉害的作者,他可能一瞬间,就带着你天上地下,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地穿越,你就真需要系好安全带,可能还需要一点氧气。
好,我们先来看一句张爱玲低飞的句子。
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是老实的语言,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吧。
可后面就不老实了,手段就来了,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水的青光。
哗,可真是够华丽,真够艺术。张爱玲,她飞得可真是够魄力,眼睛的扑闪扑闪的光,不管你如何老实地写,都达不到意象飞起来,可以达到的效果。
这句话,它只是张爱玲的小手段。要是她使出大杀招,真让读者七荤八素的。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起风时,曹七巧站在房间里一块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照出的山水画。可是望久了,有了晕船感觉。等定睛再看时,山水画变成遗像,照镜子的人,也老了十岁。
这才是张爱玲的杀手锏,瞬间带你穿越,书里的主人公看镜子晕了。你一个不小心,跟着主人公,被张爱玲穿越的速度,整得也晕晕乎乎,不知此时是何时了。
要是你认为这是张爱玲开火箭,才整得你头昏,那你就错了。张爱玲,她不开火箭时,也可以整得你晕沉沉的。
现在,你就来看一句《红玫瑰和白玫瑰》的话,感受张爱玲的巫师手段。
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振保在公交车上,遇到了曾经被自己抛弃的情人,想着要如何显耀自己幸福,可看到了车镜子的颤抖,人脸也在哪里,看着也是颤抖的,这没问题。
可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情感不由得他自己,那些想显耀的幸福,不见了,却莫名地换成了眼泪滔滔。
读到这里,我就想,那一双推拿的手,究竟是谁的。想来想去,那一双手,就是艺术家之手。
振保看似矛盾,不近情理。
普通人说不出来,唯有艺术家,才能在矛盾和不近情理的情感之中,看到了人性的复杂,却又真实。
做人,不能不思考。可做作者,却是要学着去扇动翅膀,学着去飞翔,学着做一个巫师,才能是一个好的文字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