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错落的田地,清澈的水库,养育了我们的村子。这个村子里,是世世代代的农民,是我的爷爷奶奶。
爷爷是个木匠,年轻时候会十里八乡地去给人家干木工活儿,打制木具。等到带孙辈的时候,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背着他那套沉重的工具走家串户,就在家干干农活,偶尔接接村里的活计。
有时候他会用木头给我们做个小玩具,木屑像花朵一样散开,再散开点便成了一方小小的下雪的天地。
爷爷的嗓音好,做礼拜的时候会登台唱一首赞美诗,他还能摆出很好看的武打动作,没事就拉着弟弟摆开架式,听村里老人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唱过戏,想必在台上也是一派风流,咿呀着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奶奶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据她说,嫁过来她很是受了她婆婆的磋磨,没有享过一天福,直到她婆婆去了,生活可以自主点,才觉得松快了些。
小时候,家里每年都养头猪,地里的红薯藤蔓萝卜叶子大白菜都是上好的猪食,红薯萝卜成熟了也可以混在一起剁碎了喂猪。
除了农忙时节收割稻子,平时奶奶的主要任务,就是摆弄菜地,做饭以及喂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在镇上赶个集,她从来没有坐过火车更别说飞机。
就是这个满面皱纹双手褶皱的奶奶,听妈妈说,年轻的时候竟是个难得的美人,我想象着她婉约的情态,想象着多少人曾爱慕她年轻时候容颜,想着莫不是戏台上的爷爷迷了她的眼?
在我的记忆里,老两口很少吵架,实在很难想象整天与土地和泥巴为伍的爷爷奶奶,竟能让我想起相敬如宾这么个文绉绉的词。
日子在他们的相敬如宾中溜过,如每日从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里,明明白白地描画着时间的流逝。
春去秋来,一辈子竟然这么快,仿佛刚刚看着荷塘里的花瓣落尽莲蓬露出,老两口就都快八十了,不幸的降临不会和任何人打招呼,爷爷突然中风了,他再也起不来了,平时提起斧头能砍柴,拎起锄头能开荒的他,从此以后成了个需要伺候的老头子。
奶奶伺候他,但是不耐烦伺候他,天天骂骂咧咧的,和我印象里的她大相径庭。
后来听家里人说,爷爷做过对不起奶奶的事,也许是他曾经风流的心不够满足,也许是他爱的本来就不是她,反正不管怎样他惹下了荒唐情债。
但是奶奶是无辜的,积怨已深的她,如今老了伺候他,想必是不愿意的,可是儿女的面子上,她又不得不做,因此似乎只有辱骂能让她一扫心里的郁结。
可是爷爷只是身体不好,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他故意折磨她,故意不好好听话,两个人互相折磨着。
到后来,爷爷不清醒了,成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折磨变成了奶奶一个人的折磨。
她很累,身心俱疲,很快就瘦了,她的裤腿变得空荡荡的,好像撑在里面的是两根竹竿。
自从爷爷中了风,家里的田地都荒芜了,奶奶也只有对着爷爷大眼瞪小眼,想来她的心情是纠结而悲愤的,或许也有幸灾乐祸,我不得而知。
在奶奶漫无休止的埋怨中,三年过去了,爷爷支撑不住了,他不行了,风烛残年,又怎经得起时间太久的折腾。
爷爷走后,奶奶突然活泛起来,或许要弥补已经遗失的光阴,也许只是想试试没有尝试过的生活,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出去走走。
她跟着姑妈坐了她一辈子没有坐过的飞机,去了她一辈子没去过的桂林旅游,看了她从没有看过的别处风光,尝了和家里不一样的味道。
整个旅行期间,她都不像个八十多的老太太,精神十足,腿脚利索。家里人都说,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但是,再美好的旅程都有结束的那一天。
旅行结束后,她在几个姑妈家住了些日子,就回家了,叶落归根,老人都对自己的老房子有独特的情怀,只有那儿能让他们的心安稳。
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看着院子里似乎一辈子没有变化的景象,除了那个人,一切都没有变,可是日子突然深沉起来,孤影对残灯,竹林里每天都会有枯叶落下,旁边无人伺弄的苦瓜架子早就摇摇欲坠。
旅行耗尽了她积攒的所有心力,她真的老了,头发白了,炉旁打盹睡意稠,可是不识字的她并不能取下一部诗集来回顾她的青春,她只能越发的爱睡,除了和村里所剩不多的一辈的老人聊聊天,她已经没有别的意气。
我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起那个和她度过一辈子,怨过恨过可能也爱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