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红楼梦续貂(11)
第约等于十一回
史湘云游艺思熙凤
苏东坡惊魂遇旧人
话说众人密州城内逛了一回,一时多少乏了。先宝钗、探春只听前面有人唤道:“宝姑娘,探姑娘买了什么玩意儿我瞧瞧?”定睛一看,不是别个,却是东坡。这会子,正叫了几碟子热菜并一壶清酒,一面吃一面等着众人。探春摸摸发髻上才刚买的珠钗,笑道:“不过是女儿家玩意儿,不值当的。”东坡见探春把脸羞红,真真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玉手捻步摇,暗香浮动袖底生风。一时唤店家添杯投箸,宝钗探春坐下,三人且聊且等馀人。
不多时,见迎春、香菱、湘云笑嘻嘻的走来了。一人手中拿着一个泥人。这里宝钗摇摇的摆手,湘云见了,笑道:“好呀!倒先好酒好肉的吃起来了!”说着,便掂掇了一条长凳往宝钗身边坐下,宝钗道:“好个没眼力的,这里如何还挤得下这般长凳子的,你上那边不是坐?”探春早已把自己的椅子往旁挪了挪,道:“你就坐你宝姐姐旁罢。我只看看你手内拿着什么?”说着,湘云便把手中的泥人递与探春,道:“你们竟看看,这瞧着像谁呢?”众人忙凑上脸来,只见那泥人似活脱脱一个府上千斤,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挽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浑身上下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众人直叹道这密州城里竟有这等手艺人,捏的泥人只差吐气了。
众人皆道:“我看着竟像是风姐姐的形容!”湘云道:“可不就是他!你们如今只道这泥人捏的像,觉得奇,竟不知道看那手艺人捏搓时才真真叫奇呢!十个手指头像是着了魔似的,捏揉搓挤一番,不待众人眨眼间回过神来,一个活人般的玩意儿便有了!”一面说一面十个手指头也跟着活动起来,众人皆以为了不得!一时湘云又说:“待我回园子里去,头一件事便是将这玩意儿给风姐姐送去,也是我出来游历一回。”探春道:“只怕他自己瞧了都要唬一跳呢!”众人皆笑起来,连说很是。

正说着,只见遥遥的有鼓乐声传来。香菱道:“这可奇了,这大白天里就有人听戏了不成?”宝钗细细听了一回,道:“听着倒不很像。”一时间,湘云早离了座,只见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奔来,对集市百姓喊道:“都闪开!”百姓闻声皆四散退到道旁,卖小玩意儿的小贩也狼狈收了摊档。一时密州城一街上,真真一条白漫漫人来乐往。这里湘云被挤在人群里,东坡走上前来,道:“云姑娘屋里去罢。”湘云见是东坡,忙从人群里挤过东坡身边,道:“先生竟让我看看究竟罢。我就站在先生身旁,再不乱走一步的。”东坡无法,只得一面护着湘云,一面往那礼乐声处瞧。
只见一队人马从那东边巷口拐来,车马簇簇,形容阵仗非寻常百姓家所能够的。一时问身边老汉:“敢问老人家,此鼓敲乐打的所为何事?竟这般恭肃严整?”老汉道:“先生是外地人罢?此正是本地财主夫人出殡吉时。”东坡道:“原来如此。”只见那仪仗队一行正徐徐走过东坡眼前,家眷大小个个哭天抢地,好不伤心。众行人中,唯有一年轻小姐,约莫二八年纪,一身素纯,薄施粉黛,然形容憔悴,走在送殡队伍里,若清水芙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东坡不觉多看两眼。说来也怪,那女子路过东坡边,亦瞧见了东坡,大有吃惊之状,走远了仍回头来往东坡看。待东坡定睛把那女子面容看个真切,吃一大惊,当下若头顶一焦雷,两目一黑,吭的一声栽到地上。湘云见状,忙叫道:“救命!”一时众人慌作一团,七嘴八舌,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东坡口角流津,满脸紫胀,好不吓人!
宝钗等闻声赶来,见东坡形容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人群里一人道:“莫要慌乱,待我瞧瞧。”只见其人略懂医术,把了脉,用指在东坡人中处掐了如许深,东坡忽的蹙眉咳喘起来。宝钗等见状,知东坡有了反应,又听道:“老先生此症,是急痛迷心。加之受累体虚,不妨事。休歇几日,便可自愈的。”便放下心来。一时宝玉黛玉也来了,众人雇了车马,回至客栈。恕不备述。

这里只说东坡一时觉头痛欲裂,又唇干舌燥,口内却又是喊不出半个字来。挣扎着睁开眼,只见天色已晚,自己早已躺在床上。桌前亮着一盏昏灯,摇摇曳曳。东坡只觉头痛非常,意识模糊,自己如何疼痛至此,又是如何到了住处,白日之事是半点想不起了。思想间,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灯昏火暗的,看不真切,隐约见着是个姑娘,似宝钗又像黛玉。东坡道:“多谢姑娘想着。老夫如今口渴,只想吃口茶。”说着,便要起身,却觉四肢有如千斤压着,动弹不得。
只听那女子急急道:“老爷好生躺着,我端来便是。”说着,便见那女子从暗处端来一杯茶,飘然般至东坡床沿边坐下。一时,又拿来一个枕头垫在东坡床头,扶将起东坡。东坡顿觉身子轻轻的,坐起来接过茶来喝了一碗。那女子接过茶盅去,道:“头上有伤,如今不可出汗,一经感染了,越发遭罪了。”东坡听罢竟不似黛玉宝钗之声,心内不免纳罕道:“好生奇怪,竟像是那里听过般,耳熟至此!”
一面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只见其头上梳着慵懒髻,只别拢着一根坠玉珠钗,身着一袭月白色纱衣,如烟似云不像寻常人打扮。又见形容,两弯柳叶细稍眉,一双杏仁含情目,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唇若点樱。东坡似在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恍然间叹道:“小姐可不是白日老夫在那送殡队伍里所见!”那女子似笑非笑道:“大夫所言再不假的,老爷白日这一摔,可见脑子损害不轻。记忆模糊至如此,连奴家也是不认得的了。”东坡听罢,越发迷惑了,道:“奴家?想我东坡尚不至于迷糊至此!吾妻王弗,已于治平二年仙去了。”说着,便落下泪来。
那女子别过脸去,不复多言,唯见香肩微颤,东坡一时不知如可如何。只听女子道:“奴家自十六岁嫁作老爷妇,惟愿一生跟随。从来奴家但有做的不好的,只要老爷开口,奴家都愿改。如今奴家竟不知是做错了什么,老爷要以生人相对。”说着,哭得更厉害了。东坡听了,越发迷惑了,竟不知人在何处。

一时,女子别过脸来,早已泣不成声。东坡借着烛火,凑上脸一瞧,几乎不曾叫出声:这女子形容,如今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王弗。只是早已不似方才那女子一般青春,竟是满面枯竭,若秋池一方清皱。东坡一时情不能自已,携起妇人的手,两腮落泪,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妇人亦不堪情重而泪落。只听那妇人抽抽噎噎道:“老爷此一病数日,昏迷不醒。唯恐老爷有个什么长短,叫这一家大小如何过活呢。奴家镇日失了魂魄般,不知求了菩萨多少回,如今老爷醒了,阿弥陀佛,天可怜见!”说着,连念了几声佛。
东坡用手抚去妇人满面泪痕,道:“是老夫让娘子受累了。如今可好了,老夫但觉头痛得厉害,其他倒觉无妨。”妇人道:“老爷前日骑马归来,竟不知何故从马上栽下来,额上裂出一道口子,当下不省人事。大夫看了几回,下了一张要药方子,只不见好。如今想是伤口愈合长肉,痛痒一回也是有的。老爷忍耐着些,不多日便治愈如常了。”说着,便服侍东坡仍旧枕着枕头,半靠着。
东坡见眼前妇人,低首莞尔,服侍细腻,一切如昨,道:“娘子你仍旧坐下,我二人说会子话。”妇人一时羞怯,道:“老爷才刚醒来,身子到底不比平日,需要好生保养才是。这会子夜深,什么话明日说不得。”东坡不见王弗已如隔世,那里肯罢,便道:“我如今见娘子,倒像是在梦里般。”妇人道:“这又是老爷说笑了。你如今只是昏迷多日,一时迷了意识。休息一夜便不妨事了。”东坡道:“老夫每想到家中有客来,娘子虽里里外外照料着,然心里仍是记挂着我最是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见谁都是好人。故娘子每隔帘听着老夫与他人往来,时常提醒老夫那些人中谁人是好人,可以深交;谁人最是奸险,提醒老夫提防仔细着。现在想来,多亏娘子。”

原来,那王弗虽年纪尚浅,然终出于书香礼仪之家,加之天资聪颖,阅人机敏,而那东坡虽智慧过人,然较之王弗到底天真纯稚,如东坡自云:“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是好人。”那章惇之流,便为王弗当日提及,东坡不得不感叹王弗察人之甚。妇人道:“老爷如何说这些话来!竟像是久别重逢般生疏了。相夫教子乃妇人本分,那个作妻的不是这般的。老爷好生休歇,奴家火上熬着玉笋汤,只说老爷醒了便端来老爷喝。如今奴家去看看,天明便端了来。老爷竟休息罢。”
东坡方欲说去,一时月色入户,若天外流火,满房竟如白日般亮堂。东坡正疑惑着,只见那妇人侍立房中,月华如银洒在妇人周身,满身满眼皆是月色,看不真切。东坡只觉迷了眼睛,不禁用手揉搓,待又看时,那妇人的脸竟又幻作白日所见的少女,东坡不禁失声叫道:“娘子”,只见那女子似喜非喜,一双含泪目星星点点看着东坡满是笑意,东坡再细瞧来,分明不是那白日少女,复又是妻子王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东坡只觉头上那伤口忽的撕裂般一阵剧痛,不禁痛苦呻吟起来。

不多时阵痛渐散,再睁眼瞧,房内已太平如常。徒留一盏烛火影影绰绰,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迹。唯有窗外夜雨,点点滴滴,好不凄凉。东坡定了定神,仍躺于床上,不禁长叹一声,竟是梦一场。如今梦中与那女子说了好些话,更觉口干,便支撑着起来,剪了红烛。却见桌上端端然摆放着可不是才刚那女子递来的一碗茶盅!盅内仍有残茶半盏。东坡不禁哑然,惊出一身冷汗。侍立良久,仍不复睡。
东坡心下想到,当日正是在密州一地写下《江城子》一词,以悼亡妻。方才所见,莫不是其泉下有知,如今竟一路追随老夫至密州,应了那词中句了?一时铺卷研磨,挥笔写道——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