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凳子
我家有一个枣木凳子,样貌丑陋。凳面疙疙瘩瘩不说,四条腿还不匀称,粗的粗细的细,扎煞着杵在地面,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给它起了一个极其符合它气质的名字————"丑凳子"。
它在家里从来也发挥不了它本质的作用,因为我们都嫌弃它又丑陋又笨重,所以在我眼里它只能孤独地站在角落里暗自神伤。后来母亲农闲时织网维持家用,它才从角落里来到厅堂中央,成为母亲拴网头的支撑工具。每天它都固定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倒是增添了几分神气。
有时我们给母亲上梭子时会顺势坐在丑凳子上面,它的凳面有凹度,臀部坐上去正好被安放在中央,还挺舒服。这时候我似乎能听到从它的心脏里发出来的欢快的笑声。
在我七岁那年,一次我在街口处玩,忽然看见几个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的小哥哥小姐姐们,他们正神采飞扬地从我身边走过,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精气神别提多让我羡慕了。
我一下子就来劲了,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呀。于是我就缠着娘让她送我去上学,娘拗不过我,就打算送我去学校试试。家里除了丑凳子再没有多余的凳子,尽管我心里很嫌弃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任由娘搬着它牵着我去学校找朱老师。透过那斑驳的纹路,我似乎看到丑凳子咧着嘴的笑模样。
朱老师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肤色茭白,一头自来卷发。她笑眯眯的,看起来慈祥得像我邻居二大娘一样。
询问过我的年龄之后,她眯缝着眼和娘说:“学校规定不收不满七周岁的孩子,明年再来吧。”不记得娘跟她又说了些啥,我只记得她摇头时那满头的卷发中凌乱的几根在随风颤动。那个时候我看她不像我二大娘了,面目中的慈爱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次求学吃了个闭门羹,娘无奈地搬着凳子牵着我回家了。在路上,我没有说话,低着头想着不能像其他孩子戴着红领巾神气十足地去上学,我急得想哭。丑凳子被娘斜挎在身侧,无奈地随着娘的步伐一上一下。
在那个年代,大多数家长对孩子上学的事都不是很重视,一般都是到了适学年龄直接入学,很少有不足龄的孩子提前入学的情况。所以学校也形成规定不招收低龄生,以便于学校班级人数的协调。而对于我这样哭着闹着要上学的孩子还真是不多见,可能朱老师也没遇到几个吧。
隔了几天,我又央求娘再送我去试一试。娘不去,说和人家老师好说歹说也不同意,你小了一岁,就明年再上吧。乖啊听话,在家多待一年还能照看照看你弟弟。
我的倔脾气上来,谁劝也没有用,我要上学!我拖起丑凳子把脚跺得震天响(我一着急或发脾气就会跺脚,直到跺得脚发麻为止)。丑凳子好重啊,我拖拖搬搬,搬搬停停,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拖到了学校。于是,我又见到了朱老师。
朱老师正在班里安排学生的座位位置,看我一脸狼狈的样子怔住了。我大口地喘着气,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开始的虎劲儿没有了,这时竟然有点儿手足无措了。
朱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脸和气地说:“你明年再来吧,今年学校不收低龄生。”
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望着朱老师说:“我八岁了,不是低龄的。”
她笑着说:“那你属啥的?”
“属马的。”我坚定地说。
她依然面带笑容:“孩子,属马的应该七岁,属蛇的才八岁呀!”
“我不管,”我急切地喊,“我就是八岁。”
“你回去吧,”朱老师边说边往外走,“我得上课去了。”
回去?那还有学上吗?坚决不能回去!我和我的丑凳子固执地站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等朱老师。
我无聊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凳面上的皱纹,时不时地用指甲盖儿胡乱地划几道浅痕,当然它坚硬的疙瘩面也磨掉了我一些指甲屑。丑凳子无声地站在我的身旁,在这个小空间里它默默地陪着我,让我的内心得到一些安全感。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只记得其间有其他老师的打趣声,我只记得其间有过往学生的奚落声,我只记得其间上下课响起的好几次哨声。
朱老师终于回来了,她看到我还在,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看到她竟然摇摇头笑了。
就这样,我因为自己的坚持而求得了提前入学的机会。
因为个子矮,我被安排到第一排位置,我记得当时的那段路我走得很认真,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心情,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应该叫它“虔诚”。我搬着我的枣木凳子,就像士兵端着他心爱的兵器。
枣木凳子会陪伴我一起度过美好的学习时光,我忽然觉得它一点儿也不丑,反而让我对它生出几分喜欢。
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漫漫求学路,在学习上从来没有懈怠过。枣木凳子质地结实,而且坐在上面让我感觉是那样踏实。它一直陪伴我整整六年的小学时光。直到升入初中,学校提供了免费的桌凳使用,它才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后来我也知道了它的来历,它的前身是我家院子里死去的一棵枣树。在南房檐搁置多年历经风雨的冲刷,一个偶尔的机会,祖父把它就地取材做成了这个凳子。祖父曾夸它,样貌丑陋,却实惠耐用。
如今,枣木凳子被闲置在老家偏房的角落,上面布满岁月的痕迹,可它在我的心里却依然闪耀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