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是酒鬼
1.
我是一个酒鬼的女儿。
我的爸爸非常爱酒。喝酒是爸爸少有的放松的时刻。他可以不用手拿酒瓶，用嘴巴叼起酒瓶仰头喝下一瓶啤酒。有个春节回老家，爸爸组织我们喝酒比赛，满满一扎啤杯啤酒看谁喝得快，一二三，我们还在咕咚咕咚咽的时候，刹那间爸爸已经一口喝干了。他发表获胜感言时说，喉部要绝对放松，不是一口口咽下去，而是倒进去。爸爸唯有在酒桌上，才是意气风发的。这种时刻，妈妈会煞风景地说：“你太没正事儿了，带孩子们比什么不好，比喝酒！”
年轻时，爸爸酒量颇佳。进入晚年，他的酒量在下降，酒品也在下降。但，每天喝酒的数量却在增加。无数次因喝酒而与妈妈吵架，也曾因醉酒摔倒而受伤，但，他毫不克制，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对酒的向往！其实，我不得不承认，爸爸已经从一个“爱酒之人”真的变成了一个“酒鬼”。
我的父母在那个年代拥有难得的有质量的爱情，但，他们时常吵架，导火索往往是因为爸爸喝酒。喝酒似乎是爸爸的唯一缺点。妈妈曾评价爸爸说“酒比爹都亲”，他们的每次冲突几乎都和酒有关。
我小时候，爸爸总是很晚回家，数十年如一日。他大多数时候是加班写稿子，有时也因各种聚会和应酬而喝醉晚归，于是家里就会掀起暴风骤雨。妈妈平时几乎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劳作，无论小家务还是重体力劳动，她对爸爸的工作无条件支持，但唯独喝酒这件事，几乎零容忍。每次喝酒之后，爸爸会醉酒式唠叨，妈妈会指责。这样的时刻，平时儒雅甚至软弱的爸爸也会拍案而起，和妈妈对峙，于是一场热战开始。妈妈会骂人，会抓狂，会把整瓶的酒甚至整桶的酒倒光，会把爸爸的衣服剪碎，甚至会跑去奶奶家告状，而爸爸只会无力地反抗。次日爸爸酒醒后是他们漫长的冷战，爸爸笨拙无力地道歉，妈妈持续不断地愤怒受伤指责。数日后，慢慢平息。隔段时间，又会烽烟再起。永远在循环。
那时我发誓，以后绝对要让自己的婚姻相敬如宾（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发誓绝对不嫁给喝酒的男人）……
2.
“问题不是问题，如何应对才是问题。”喝酒本身不是问题，妈妈对喝酒的针锋相对的态度才是问题。她，为什么如此？
我的妈妈也是一个酒鬼的女儿，她有一个酒鬼父亲和酒鬼爷爷。妈妈从小时候起，站在能干泼辣的姥姥的视角看待喝酒的问题，于是她对喝酒深恶痛绝。她一面反感姥姥的强势霸道，同情她的爸爸和爷爷的温和软弱，一面又学会了姥姥的观点，譬如，“喝酒丢人！”“人为啥喝酒就变了个人呢？”“喝酒会脑子变傻的！”“好人都不喝酒！”
妈妈平时为家里付出很多，她宠溺爸爸如同孩子，什么事都不用他做。爸爸在妈妈的保护下，仿佛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妈妈从少女时开始苦心经营这段感情，终于打造了与她的原生家庭迥然不同的美好家庭。但，每当爸爸喝酒后，这个完美家庭似乎失控了！一切都变了！其实，爸爸的酒品尚好，他不会打闹，甚至不会呕吐，他只是会唠叨，有时会语气蛮横。但妈妈就是零容忍，丝毫不能接受。
小时候我很难理解妈妈——为什么不能温柔照顾他呢？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缺点呢？甚至为什么不能陪他一起喝两杯呢？学习萨提亚之后我终于明白——妈妈在爸爸身上投入太多的期待，他是亲人是爱人是兄长是朋友，他是她的全部，他比她自己要光彩夺目一万倍。当他偶尔做得不完美的时候，她的恨意便召之即来。
但，“这些期待都是你自己的，所有的期待都要认回来，找回主权。”妈妈把所有的渴望都放在了爸爸的身上：安全感、价值感、爱与被爱。从很早的时候，她的世界中就没有了自我。
“如果他（伴侣）愿意滋养你的自我价值，那是额外的礼物。如果你自己不愿意照顾你的自我，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如成蒂老师所言，丧失了自我的妈妈，将爱人和孩子看得格外重要，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会因爸爸的喝酒而爆发，也会因别的琐事而爆发。朝夕相处，对于她的身边人是件累且忐忑的事情。最后，我和姐姐都逃离了家乡，爸爸也永远睡在书房。
妈妈是个要强的人，她凡事努力做到最好，她不会计较他忙于工作毫不顾家，她把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压抑下来，因为他在她的眼中是如此完美呵。但，当他居然和自己的爸爸一样醉酒时，妈妈的情绪按钮一触即发，她的应对姿态马上切换成姥姥对待姥爷的方式，指责与吵闹是默认频道，甚至她曾深恶痛绝的姥姥式谩骂与诅咒，也是信手拈来。
而且，“喝酒有害健康，我不让你喝酒就是在关心你的身体”，这是多么强大的观点啊！强大到让妈妈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用关心和爱的名义去控制爸爸。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喜欢被控制。妈妈越是压制，爸爸越是反抗，喝酒成为他唯一可以逃避的自由乐土。
“如果家里有一个上瘾者，另一个人就会共生，会迷失自己。”这句话恰恰精准地描述了我的原生家庭。
四十年过去了，妈妈一直用吵架的方式试图改变爸爸的喝酒问题，但她从未成功，晚年后爸爸的喝酒和他们的吵架，这两个问题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爸爸对酒精上瘾，而妈妈则与爸爸的酒精问题共生，她在爸爸的喝酒问题中完全迷失了自己。
“喝酒”与“戒酒”是爸爸与妈妈的权力斗争，在这场持续了四十年的权力斗争中，他们都迷失了自己，他从一个儒雅书生逐渐变成了一个争分夺秒偷偷喝酒的老头儿，她从一个温柔少妇逐渐变成了一个充满怨气的病怏怏的老妇人。
那么，站在妈妈的角度，她该如何做呢？
“停下来，先不要用爱去控制他，自己去做快乐的事。如果不清楚对方要什么，至少先要停下旧的做法。”
“最重要的是不要和上瘾者进入权力斗争，一旦进入就会迷失自己。”
“夫妻很妙，一个人很弱，另一个人就会强，反过来也一样。好像坐跷跷板一样。”
对于六十多岁的妈妈而言，要改变很难。但我自己很小心，永远不要卷入类似的权力斗争。
3.
酒，对每个人的意义多么不同。
对妈妈而言，酒是失控，是痛苦，是缺点，是十恶不赦。
对爸爸而言，酒是放松和逃离。
那么，喝酒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我爱酒，我理解酒带给人的各种快感，酣畅淋漓。对我而言，酒意味着十足的放松，意味着男子般的豪放，意味着超脱于庸常生活，意味着武侠小说中的快意恩仇，意味着像李白那样高歌一曲《将进酒》。我喜欢精品啤酒，喜欢干红干白，也喜欢鸡尾酒。
小时候，每次爸爸喝醉酒回来，妈妈会气愤会吵闹，之后是愤然出走。而我留下来代替妈妈照顾爸爸，像个小妈妈一样。那样的情愫一直都在，我对酒桌上的男性颇有好感，他们谈笑风生，多有男子气概！
我的爱人有个很密切的朋友圈子，只要他人在北京，几乎每周末都有一次长时间的聚会，从踢足球到吃饭喝酒，持续时间一般六七个小时。偶尔爱人也会喝醉回来，他会唠叨地说同一个事情，会不分地点睡着，哪怕在洗手间，偶尔也会胃不舒服，呕吐。这时的我，并不会去和他计较，为什么喝醉为什么晚归，我会温柔地照顾他。第二天，他会内疚会自责。我们从未因喝酒而争吵过哪怕一次。他去聚会的夜晚，我照常做我该做的每一件事，短信或微信提醒爱人注意安全，然后径自睡去。当他醉酒归来，将熟睡的我推醒，兴致勃勃地讲起酒桌上的有趣段子，讲得语无伦次却又哈哈大笑。这样的时刻，我觉到一种温情，我是他很好的听众乃至朋友哦！次日清晨，我们一起回忆他酒后的段子，他不断惊呼天啊真的吗真的吗，那是另一种乐趣。
男人是群居动物，大多数男性都喜欢朋友和酒，女性的不同的应对姿态会带来不同的结果，而应对姿态又取决于我们头脑中的观点与心中的期待。对于“被控制”的感觉，我体会非常深刻。我从未担心过“失控”的后果，或许正因为我深知“过度控制”的后果。从这个角度而言，我感谢母亲，她的充满控制的爱，让我学会了在有控制权的时候放手。
有一句话我很喜欢，“相信相信的力量”。
我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爱人会把喝酒的问题处理得更好，我相信喝酒对他而言，是忙碌疲惫工作生活中的最佳放松方式。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与智慧，能够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家人。甚至，酒桌上的那些好友，对他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力，十几年下来，他也变得活泼开朗，甚至幽默起来。
最近一次，爱人从出差地刚回到北京，很疲惫。从酒桌回家后他说，今天我太累了，怕喝多了，所以我就在桌上打瞌睡的样子，大家还以为我真喝多了呢，就劝我先回来了……
我听了哈哈大笑。随着岁月的洗礼，如此忠厚老实的人也变得狡黠起来。这就是所谓“相信相信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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