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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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上的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冬生正在地里干着农活。冬生辍学了,因为他爹说,他与小妹,只能有一个人去上学。是的,冬生心疼他那位小妹,所以他选择留在了家里。
冬生今年16岁,他小妹13岁。
冬生的娘去世好多年了。他曾听大人说娘是生他小妹时难产走的,冬生自然不敢去问他爹。冬生的小妹连想知道娘长啥样,都只敢偷偷去问冬生。
“冬生,等这块地忙完了,你去你贵叔家,问他借点钱,家里没啥钱了。”冬生爹拄着根拐杖,站田埂边上冲冬生喊道。
冬生爹没了半条腿,那是去年他在矿井工作时,把腿弄丢了。如今那口矿井已经给查封,但冬生爹的赔偿款却迟迟不见下来。也是因为那场事故,冬生爹开始变得喜怒无常起来;也因那场事故,让冬生再不能去上学。
日落时分,冬生先回家洗了把脸,便往村西头那边摸去,他贵叔住在村西头!两家住得也不算远,冬生很快走进了他贵叔家的院子里,“叔,我爹叫我来借点钱。”
“要多少?”贵叔问冬生,却没回头,依旧在努力劈着地上的木头,豆大的汗滴,一滴滴砸落进土里。
“说买米,有五十块钱差不多了!”冬生怯怯地回道。
“翠花,翠花,拿两百块出来!”贵叔放下手里的斧头,抹了把汗,就要冬生过来试试手。
冬生拎起地上的斧头,却怎么也劈不好地上的木头,引来贵叔“哈哈”大笑。“小子,看着点!”贵叔接过冬生手里的家伙,一下子就重重劈向地面那竖放着的木头,木头一分为二……
“谢谢婶子,那我先回去了。”冬生接过钱,就想往外面跑。
“诶呀,等等……”翠花婶说完便跑回屋里,带了块腊肉出来,然后塞在冬生的手里。
“嫌太咸就用温水泡泡,去吧,有事记得来找婶子!”
冬生拿起腊肉,便要匆匆离去,只是才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去,冲他贵叔和翠花婶,深深地鞠了个躬。
冬生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冬生爹张口就问拿到钱没有。
冬生把腊肉放好,然后把刚借来的钱掏了出来。
“唉,每次都多给,去拿本子记好,以后有钱再还给人家。”冬生爹豆大的汗滴又渗了出来,只因腿伤才好一点,但时不时的剧痛还是让他受不了。
2、
“贵叔200”,冬生按着他爹所说的,在破旧的本子上记录着“9月23日”,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可是冬生写得很慢,很认真,像以前老师教的,“0”必须写得长长的才好看,圆圈必须闭口,“月”字也是,先写外面的,再写里面的……他怕自己再不多写点字,记忆里学过的字都要忘光了。
本子上用铅笔整整齐齐地记录着大小不一的数字,20,30,80,200……密密麻麻的,冬生已经记不清去过贵叔家多少次了,也记不清有多少户人家的钱需要偿还,他只记得每次借钱时,总有些不好意思,拿到钱后才会如释重负。
“借钱”两个字让冬生觉得很羞愧,每一回去张口借钱,他都必须先鼓足了勇气。一开始大家还体谅他们家的处境,多多少少借点。可是长贫难顾,久而久之,村里许多叔叔婶婶知道他是来借钱的,很多时候都会闭门不开,假装没人在家。冬生曾经有几次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声,可当自己敲门后,那些屋里会马上陷入一片死寂。左右邻居大多都被冬生家借过钱,所以他现在连路过债主家门口,都会把头拉得很低,生怕债主瞧见他的身影。那种感觉,让冬生很是难受。
以前读书的时候,冬生的成绩在学校里可算是名列前茅,村里的叔叔婶婶们还经常夸赞他,说他以后要是考进了城里,一定会很有出息。可当冬生无意间望向自己的双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粗糙不堪,别说再考进城里,现在的他就连握笔写字,都变得很是艰难。
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如他爹的那条腿一样,消失殆尽。
“咳咳咳咳……”冬生爹的咳嗽声把冬生拉回了现实。没什么好想的,现在没有比“活着”更加重要。冬生知道他爹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家里除了还有几亩田地可以耕作,能带来一点微薄的收入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可以生钱的法子,这才是让冬生最担心的。这种靠借钱度日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贵叔家现在还能不厌其烦地给他们借上一些钱财应急,可长久下去呢?难不成也准备把贵叔家逼成像其他亲戚邻里一样,以后也对自家避之唯恐不及?
冬生默默合起本子,看了看时间,发现都快七点了。冬生急忙跑进厨房,他要做晚饭了。很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燃烧着的木柴噼里啪啦作响。十六岁的冬生,在城里人看来,他还算是个小孩;可在农村人的眼里,他却俨然是个小大人了。是的,小小的冬生,成了这个苦难家庭的顶梁柱。
冬生爹拄着拐杖悄悄来到厨房外,站在那默默注视着冬生的背影,他觉得他这个当爹的很对不起冬生,觉得这个年纪的冬生应该把精力留在教室里,放在学习上,而不是把精力放在庄稼地里。但是因为他自己窝囊,害得还未成年的冬生早早的就背负起“家主”的责任。
冬生爹低头看了看腿上的纱布,发现纱布上的血痕依旧清晰。冬生爹皱着眉头苦思了许久,直到冬生喊他吃饭。
3、
次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冬生爹起床后振作了一下精神,他低头看了看空着裤管的右腿。近一年他心里的痛楚仍未消弭,悲伤让自己变得神经质,自己的沉沦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女儿与自己越发疏离,懂事的冬生已被生活磨砺得没有精气神。
“咳咳,咳咳……”冬生爹一边咳嗽,一边寻思,自己不该这样消沉,他没有一点消极应对生活的资本。
他默默地拄着拐杖,转身一瘸一拐地挪到尚未劈开的柴垛前,上下打量一番,麻利地抽出半截圆木,与自己的左腿比划丈量了一下。
冬生听到阿爹的咳嗽声,听着拐杖哒哒落地声,还听到斧子与木头亲密接触声,这些声音让破落的小院与往日的静谧有了不同。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阿爹身后,看着阿爹正低头忙碌着,不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他猜他阿爹是在自制木头假肢,于是心生雀跃地回到房间,寻找娘亲遗留的一个笸箩。
他记得那个笸箩是藤条编制的,外沿用竹篾缠绕,淡淡的金黄色,略显椭圆的形状,那是娘亲的针线笸箩啊,那上面遗留着妈妈的味道!
虽然对娘亲记忆模糊,但听他阿爹说过,自己仿佛也很清晰地记得一个画面:娘亲一边看着幼小的自己在她脚边玩耍,一边低头做着针线活,旁边摆着的正是那个笸箩。
终于,在老旧的橱柜里,冬生发现了它正静静地伫立在橱柜深深的角落里,虽然很多年不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轻轻地将针线笸箩端出来,感觉它是那样的亲切和熟悉。搁置了多年,笸箩应该一直未曾动过,里面还是老样子:线圈,顶针,锥子,皮尺,碎布头,发黄的棉花团,鞋样子,松紧带……零零碎碎。冬生觉得这熟悉的一切仿佛是从他童年的光阴里刚刚穿越过来,很自然地这一切却又很有魔力地把冬生的思绪扯回到了过往的岁月里……
自那日开始,冬生爹在经过不断修正和磨合后,不到半个月就很灵巧地用上了假肢,虽然断肢与木头接触面,隔着儿子亲手歪歪扭扭缝制的厚棉垫,但仍常常被磨得渗出血来,冬生爹却从未吭过一声,只是“咳咳,咳咳”声却始终伴随着他。
冬生爹一面坚持陪伴在儿子身后,踩着自制的木头假肢下地劳作,一面坚持不懈地到矿管部门索要赔偿金,他不愿再向生活妥协。
冬生受到阿爹精神的感染,也开始思考起自己和家庭的出路。山上的树叶又开始变黄了,但正在地里干着农活的冬生眼里已有了光。
4、
可残酷的现实依旧摆在冬生的面前。
这天,冬生又要陪着他爹去矿管所索要赔偿款了。俩人路上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来到矿管所。父子俩才进门,便看见两位中年男人正在办公室里坐着谈笑风生。一位自是见过许多回的魏所长,他大腹便便的,很是好认;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家伙,冬生父子不认识。他们只顾着说话,似乎没有看见刚走进来的冬生父子。
冬生爹等得久了,便鼓起勇气想上前问话。可刚想张口说点什么,那刚鼓起的勇气突然间又消散了。父子俩于是便一直默默站着,冬生爹好几回想咳嗽,也都生生咽了回去。
半小时后,眼镜男看了眼手腕上的金表,站起来说:“魏所长,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好的,王局,您慢走哈。”魏所长忙也站起身来,满脸堆笑着把他嘴里的王局送了出去。
待那个什么王局走远,冬生爹才敢上前和魏所长打招呼。
“哦,老刘你来了啊,今天来找我又是什么事?”魏所长望了一眼冬生爹,便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很快,魏所长坐在办公椅上又是一番吞云吐雾。
冬生爹强忍着心中的不满,陪笑道:“魏所长,我都来找你好几回了,还不是那点事。你看我那笔赔偿款,到底啥时候才能下来?”
魏所长朝空中吐了个烟圈后,便把双腿架在了办公桌上,他脸上是写满了不耐烦,“这赔偿款啊,下来还需要点时间,毕竟上面有好几位领导要批示啊,这流程嘛,哪可能那么快。”
“可是我家里急需这笔钱啊,你看能不能帮忙再和上面的领导反映反映,通融通融?求求你了啊,魏所长,现在我家连买米都要借钱啊!”
“老刘,你这是在为难我啊!你还是再等等吧,你身上也有伤,早点回家去歇着吧。”魏所长挥了挥手,他这是在下逐客令。
冬生爹又苦苦哀求了许久,但魏所长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模样。
冬生爹紧了紧拳头,他好想一拳头把他叼着的烟头砸进他嘴里,但片刻后,冬生爹又泄气般松开了拳头。冬生爹低着头,带着冬生步履蹒跚走了出去。那位魏所长自是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继续抽着他的烟。
待走出矿管所,冬生爹是越想越气,胸口也起伏个不停,然后开始剧烈咳嗽,最后便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爹,爹!”冬生忙扶起他爹的头,让其枕在他的双腿上。冬生哪碰见过这种阵仗,也是一时六神无主。一番乱掐乱捏后,冬生爹依旧双目紧闭,面色更是无比苍白。
“快来人,快来人啊……谁来帮帮我,救命啊……救救我爹!”冬生坐在地上,一边拍打着他爹的脸,一边哭着大声呼喊。
那位魏所长听到呼喊声后,便从办公室跑了出来,一瞧,心道:“晦气,可不能让他死在我这里。”随即,他打了个电话,很快,救护车就来把冬生爹带走了。
到了医院,医生对冬生爹做了检查。半小时后,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将检查单递给正木然着的冬生,然后说:“病人腿上的伤口处有点化脓,又得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疗,你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冬生接过单子,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他哪里有钱?只好呆呆地望着医生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当西落的余辉斜斜照进空荡荡的走廊时,地上便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长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自是冬生。
医生护士们都各自忙碌着,偶尔有人会从走廊上经过,但并没有谁会刻意去留意走廊上那瘦小孤单的身影。
缓过神来的冬生,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贵叔,于是冬生便跑了起来,他要回去找他的贵叔。
5、
华灯初上时,冬生再次回到了医院,这次有他贵叔在,冬生总算是有了主心骨。
“钱我缴了,放心,你爹会没事的。”贵叔拍了拍冬生羸弱的肩膀安慰道。
冬生爹缓缓醒了过来,发现身边围了两个人,他知道是冬生与贵叔。“老了,也废了,不中用了,又让你们……”冬生爹已经是极力忍着了,但那不争气的泪水还是从眼角处淌了下来。
“钱如果不够,我那还有头牛,放心!”贵叔握着冬生爹的手,“总会有法子的。”
是夜无话,冬生与贵叔是在走廊上过的夜。
当冬生再次醒来,天已微亮。冬生又在医院里忙上忙下,缴费,缴费还是缴费……
翠花婶来了,于是贵叔先回家去了。贵叔说他回去再凑点钱过来,他觉得带来的钱还是少了点。
“冬生,冬生,吃一点?”翠花婶冲边上正发愣的冬生喊道,她一大早起来做了些吃食,就紧赶慢赶赶来了医院。
冬生吃了点东西,就停了下来,虽然说他依旧没吃饱,觉得还是饿,但他不好意思再吃了。
冬生找了个借口,便往医院大门口溜了出去,他觉得他必须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他可不想他贵叔真的去把牛卖了。
从医院出来的冬生,目光先是茫然,继而清明,因为他想到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于是冬生再也不作它想,便快速跑了出去,他的目的地自然是矿管所。
冬生很快便来到了矿管所附近,他先进了家商店,买了支红色的油性笔。拿着笔的冬生,环顾了下四周,便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废纸箱上。冬生在废纸箱上扯了块合适的纸板,便用红笔一笔一划在纸箱上写下:
我爹需要赔偿款救命!
冬生举着纸板,静静跪在矿管所的大门外。
突然间,一条脏兮兮的、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跑了过来,它先是在冬生的身上这闻闻,那嗅嗅,然后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后,竟也温驯地趴在冬生的脚边。
终于,一位身着制服,腆着肚子的门卫走了出来,“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要钱竟然敢要到这里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冬生抬头望了他一眼,马上大声喊道:“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我爹还躺在医院等着钱救命呢,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他一边冲大门磕着头,一边大声哀求,巴掌大的脸上已然挂满了泪水。
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很快引来了路人的好奇,三三两两的路人很快围了过来。当他们听清了冬生的诉求后,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我爹还躺在医院等着钱救命呢!”冬生被这么多人盯着议论,小脸涨得通红通红的,还好他本就肤色黝黑。冬生想不出什么新词儿,只好一个劲儿地磕头,嘴里更是重复念叨着那句“我爹还躺在医院等着钱救命呢”的话。
6、
郝云祥是省传媒大学大四的学生,今年他刚好在市报社做实习记者。为了能采集到第一手的新闻材料,郝云祥正在各个乡镇间乱跑着。
这天上午,暖暖的阳光笼罩着大地,云朵悠闲地在蓝蓝的天上飘来飘去。
郝云祥胡乱地在街道上乱逛着,好巧不巧,当他路过矿管所,便看到了冬生跪地讨赔偿款这一幕。他先是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又向围观群众询问了事情的详细缘由后,才上前把冬生扶了起来,“你叫冬生?我能上你家看看吗?”
“家里没人,我爹还躺在医院,我要弄钱给他看病!”冬生一边回着话,一边用脏兮兮的小手使劲抹着脸上的泪水。
“没关系,先带我上你家看看,或许我能帮到你。再说跪在这,钱也一时半会讨不来。”郝云祥轻轻握住冬生瘦弱的手臂劝说道。
冬生一听有人能给予帮助,眼神亮了亮,但还是将信将疑地望着郝云祥,问,“真能帮我?”
“先上你家看看,我要拍些照片,这样的事须得从长计议,可急不来!”
听了郝云祥的话,冬生心里升起了些许的希望,如果真如他所说,有办法解决他家赔偿款的问题,那他爹就有钱看病了。
冬生把脚边乱舔的狗踢开,就领着郝云祥往家走去。俩人走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土路,他们先绕过几块绿油油的农田,便来到一座小独木桥上。人踩在小桥上,都能听见脚下“嘎吱嘎吱”作响,桥身也有点晃动。因日晒雨淋的侵袭,桥面已经破损不堪,桥栏上更是锈迹斑斑,仿佛一阵风来,小桥便会轰然塌下。
“那边就是我家了。”冬生说道,然后回头望了望一直跟着他的那条狗,“怎么跟着来了?”
“狗不是你家的?”郝云祥边问边抬头望去,才发现前边山腰处多出了一片民房。房子大多比较老旧,许是有些年头了。郝云祥也发现了几栋稍高的新楼,只是房主可能缺钱,因为那几栋楼房的外墙,依旧是红砖的原色。村庄的布局看上去还算可以,房子错落有致点缀在青山绿水间。
“不是我家的狗。”冬生说完继续向前走了出去。
当穿过一条小弄堂,一间矮旧的老房霍然出现在郝云祥的面前。
“到了。”冬生上前快速拉开木栅门,狗却先挤了进去,这让冬生觉得很是好笑。
入了院子的郝云祥,首先看到的是角落处堆放着的柴垛,木头有的已经给劈开了,有的还是整根树干。主屋木门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虽然还挂着一把大锁,却已经锈迹斑斑,那把大锁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冬生取下锁头,开门走了进去,郝云祥自然也跟了进去。
站在客厅里的郝云祥,终于理解了“家徒四壁”的含义。客厅里除了一张用铁丝绑着腿的方形饭桌,外加几条老式木凳,便再无其它。地是泥地,墙是泥砖墙,破窗居然是用废报纸糊上去的,风一吹,便瑟瑟作响。
郝云祥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就在一条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叫冬生也坐下。
冬生却不急着坐,而是先找了个碗给跟进来的流浪狗装了点剩饭,然后再给郝云祥倒了一碗水。
郝云祥接过水,看了看手里的碗,喉结滚动间,却一时半会下不去嘴,只因手里的碗他看着有点反胃,于是郝云祥便把碗放在一旁,“冬生是吧,我叫郝云祥。是这样的,我是记者,你可以叫我郝哥,我虽然还在实习期,但我可以把你家碰到的事,撰写成一篇新闻报道,然后把你家的问题给曝光曝光。这件事如果能引导得好的话,就会引起些舆论,那你家的事情就容易解决得多了。”
“舆论?”冬生低语了一句,忙又追问了几句,当他弄清什么叫舆论的时候,心里没来由便多了几分憧憬。
没错,像冬生这样的弱势群体,再怎么去求、去跪,真的像蚍蜉撼树,那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们的郝记者又给冬生大致讲了一遍如何采用舆论压力去索赔的方法,然后便让冬生再把他家的情况原原本本,详详细细也讲述了一遍。
郝云祥拿着录音笔,情绪也随着冬生的讲述而起伏不定……
将冬生的叙述录完,郝云祥收起录音笔,心里是久久不能平静,他对冬生说,“带我去医院吧,我去看看你爹,我还想再了解一些情况。”
冬生点点头,蹲下身子,拍了拍正甩着尾巴的流浪狗,问:“留下看家?”
流浪狗人立而起,使劲舔着冬生的手,这让冬生很是满意,“当你答应了,我们有事先出去,你不许跟来。”冬生说完,转身出了屋,便带着郝记者又折返回医院。
7、
翠花婶正在病床前照顾着冬生爹,自从听说冬生爹病发后,贵叔家虽然在医药费方面帮不上太多的忙,但派个人照料一下冬生爹还是没问题的。
“冬生,这位是?”翠花婶看见冬生带着一位陌生的小伙子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婶子,这位郝大哥是市里的记者,他说要采访报道我爹,报道后就会产生一些舆论,那样的话,帮我爹讨回赔偿款就容易多了!”
翠花婶脸色一喜,冲斯斯文文的郝云祥笑着说:“郝记者,您好!我是冬生的婶子。”
“您好,我叫郝云祥。”郝云祥伸出手。
翠花婶犹疑了几秒,还是伸出手跟郝记者握了一下。
郝云祥又转过身来,冲病床上的冬生爹问,“我能采访一下你吗?”
冬生爹此刻脸色苍白,嘴唇也有点发紫,更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但他听了一小会,也知道这位郝记者的来意了。冬生爹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准备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这位郝记者,冬生爹希望他真能帮自己要回该得的赔偿款。
郝云祥见状,赶紧上前轻轻按住冬生爹,扶着他躺下,“叔,您躺着就行,慢慢说,别着急,我既然来了,肯定会尽力帮你们想办法的。”
郝云祥拿出录音笔,打开开关,“叔,可以了,您慢点说。”
冬生爹重重咳了一声,便对郝记者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半小时后,郝云祥总算理清了矿难的来龙去脉,病床上的男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原来矿难那天,冬生爹像往常一样下井,还没开始工作呢,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他脚下产生了些轻微的震动,虽然小,但冬生爹还是感应到了。果然,很快又有一些细碎的石块开始剥落。当他提醒其他工友,然后一起向外逃的时候,矿井忽然间就发生大面积的坍塌,于是冬生爹便被压断了一条腿。其实如果塌方附近多个避难硐室,他们完全有时间躲进里面,慢慢等待救援便是,也不至于伤成这样。经常下井的他们,不止一次向矿场负责人提过加个避难硐室的意见,但都被搪塞了回去。这便是那次矿难事件的来龙去脉,事情发生后,冬生爹的赔偿款更是一直迟迟下不来。
郝云祥听完冬生爹的诉说后,久久未见有什么动作,直到冬生爹又咳了几声后,他才回过神来,然后轻轻把录音笔关掉,并放回贴身衣服的口袋里。
“事情我也已了解,请相信我,请相信一位记者的操守,待我回去后,我一定尽我所能,去为你们讨回公道!”
冬生把郝云祥送到了医院门口,问,“我爹的事,真的能解决?”
“放心,你们这里的那些人,手还伸不了那么长,我回去后会去找我的老师,我还是实习生呢!但我想我那位老师应该能帮到你们,他是我很尊敬的人,我也坚信他的正直!”郝云祥说完,又从口袋里拿了点钱出来,说钱不多,要冬生别嫌弃。
郝云祥走得很匆忙,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而他又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8、
贵叔终究还是把牛卖了,然后把钱交给了冬生。冬生捧着厚厚的一沓钱,望着一脸沧桑的贵叔,冬生心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感动,他把这份感动深深埋在了心里。
一个星期后,有一篇文章在市报上见了报,那篇文章自然是郝云祥郝记者连续几晚通宵弄出来的。郝云祥通过他老师的关系,很快在市报上拥有了块小小的版面……
文章很简短,通篇不足五百字,但很有力度。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矿管所的魏所长很快就被控制了起来。
魏所长被控制后,次日夕阳西下时,矿管所另一负责人便带了几位同事急匆匆来到了医院。
冬生爹的病床前破天荒地围满了人,连冬生和他小妹都被挤到了角落里。为首的人拿了厚厚的一叠钱塞进冬生的手里后,忙又转身握住了冬生爹的手,满怀歉意地说:“老刘,对不住了,我们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病你该怎么治怎么治,听医生的话,我们用最好的药,您放心,医药费矿上也会全部报销的。那些钱如果还不够的话,我们大伙到时候再来想想法子。”
当冬生爹用颤抖的手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后,负责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还算温暖的寒暄后,那些人便又匆匆离去。
冬生爹在医院没住几天就带了些药回了家,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不想让一双儿女为了他,天天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在医院也处处都要花钱,虽然有人说可以报销,但他并不怎么信任那些人。他不想辛辛苦苦要来的赔偿金都浪费在了医院里,他更愿意把钱留下来给他的两个孩子。
冬生爹回了家后,情绪还算稳定,人的火气变小了,脾气也就慢慢变得正常了起来。流浪狗有了名字,冬生爹管它叫“来福”。冬生爹说它自从来了家里后,家里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说以后要好好待它。一家人都挺喜欢来福的,来福慢慢地也变得干净多了,那自是冬生兄妹俩的功劳。
冬生的小妹返校后,冬生爹便要冬生先去还债。冬生翻出平时记帐的本子,然后便一家一家挨着去敲门……
当冬生敲开贵叔家的房门时,先把厚厚的一沓钱还给了贵叔,然后就直直跪在了贵叔的面前,“叔,去把牛买回来!”
“蠢货,起来!”贵叔把冬生拉了起来,“哭啥子,哭啥子……去,那堆木头帮叔劈了!”
冬生那个下午哪也没去,只是拎着斧头与地上的木头较着劲。
冬生还完钱后,便把剩下的钱大部分存进了银行,留下的一小部分则用作家庭的日常开销。冬生知道,他以后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于是征得他老爹的同意后,便找了份卖力气的活。活是他村里的二柱介绍的,虽然说辛苦了点,好在照顾家里也还算方便。本来冬生是想下矿井的,奈何冬生爹死活就是不同意。
我们亲爱的郝云祥郝记者毕业后,也去过几回冬生家。等彼此熟悉后,郝记者便提议冬生自学,说冬生如果肯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也许他以后有机会去参加成人高考。
冬生自然听郝记者的话,他开始到处找书籍来看。当然,他哪弄得清楚要看些什么书呢。于是我们那好心的郝记者只好又亲自去给冬生找来了些相关考试类的书籍。
冬生开心坏了,他从未想到,缀学的他,依旧能再次拿起纸笔,还能再次拥有参加高考的机会。高考,多么遥远啊,冬生从未奢望过,即使在梦里。对此,冬生心里是很感激的,他感激他碰上了郝云祥郝记者。
为此,冬生开始忍受起常人无法忍受的种种磨难。因为他的事情很多也很累,既要出外打工赚钱,又要下地侍候庄稼,还要打理家里的一切。即使要工作,即使要去管那几亩田地,但冬生还是每天坚持拿起书本,坚持拿起纸笔。有什么不懂的,冬生就一一记下来,然后想办法去解决,实在解决不了,他还有郝记者不是?
冬生且痛苦且快乐,郝记者亦然。因为冬生问他的一些问题,他郝记者已经将那些知识还回给老师了,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忘记了,就找借口说:“冬生啊!我相信你,这些单调递增递减的题型不是很难,还有那些求导公式、象限正负口诀你都应该再背熟点啊,按道理来说这些题型应该都难不倒你才对啊!你再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我先走了,要是下回我再来的时候,你还没弄明白,我再告诉你解题的思路好了!”尔后,郝记者就满脸通红逃也似的离开了冬生家。
其实,我们亲爱的郝记者,是偷偷记下了题目,回市里找人询问去了。
几年后,冬生终于拿到了张红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虽然郝记者嘲笑那所大学是所野鸡大学。但在冬生的眼里,那总算是一所如假包换的大学啊,管它实力如何呢!
人要走的路,都不尽相同。一些人一出生便是康庄大道,怎么走怎么顺;一些人才出生,迎接他的便是苦难,前进的道路布满了荆棘。
冬生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已然淌过了一小半荆棘,余下的路,希望他初心依旧,不畏艰难。当他走过了那段艰难的道路后,说不定前方便是一条宽广且金碧辉煌的康庄大道———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