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覺得自己是七十歲

時常覺得自己是七十歲。雖然實際年齡，照身份證上數字看，生日還沒過，現在應該是六十七歲，但是心理上一直覺得自己是七十歲了。有時跟人介紹自己，就說：「我七十歲了。」

我喜歡說自己七十歲了，並不是「我老了」的那種心情。關於「老」，直到現在，還是覺得年老是奇妙的事情，因為觀察到許多在身上發生的，不同於年紀較輕時的身體變化，幾近是目不暇給，因此並不覺得年紀大是折磨或災難。講到病痛，年紀輕的人一樣也會遭遇到病痛哇，有些人甚至比我這個大齡的人活的更辛苦，因此覺得，年紀大了有「退化」這個進程，有病痛這個進程，是為了讓我們理解生命中的這一個部分。

年輕時的病痛往往得獨自承受，人家總覺得：你年輕啊。年紀大了，若有小恙，旁邊的人往往覺得你承受不起，對待你非常客氣，非常友善。當然我也不否認年紀大的時候，一些毛病發作起來會更嚴重一點，但是會得到的關懷和諒解，也比年輕時更多。我因此覺得：年老而必須承擔肉體的不適和病痛，是有另一層用意的，是為了讓我們與世界連結，去認識周圍人的善意。這種理解，年輕人不容易產生，因為世界對年輕人並不慷慨大度。

我喜歡更早的「年老」，其實有點覺得歲數大是一種勳章，更美妙的是，只要自己不掛掉，這勳章是你必然可以「領」到的，就像老人年金一樣；或，更確當的比喻，是像聖誕節或新年。我喜歡「提早」年老，在我，其實是在七八月就開始雀躍著要過聖誕節或新年的心情。

我很知道我這狀況，或這心情，完全不是一般的，或說「正常」的心態。正常的心態應該是把年老當成失去而非獲得。把年老當成衰敗而非新生。當然「老去」是包含這些成分的。但是，持平來說，人生哪個階段不面對失去呢？任何年紀都會面對不同的「失去」。少年長成青年，就會失去童真，青年再進入壯年，面對的失去則是那種初生之犢的生猛。人生裡所有的失去，其實都換取「獲得」，只是有時我們看不見，或是輕視那個「獲得」。如果只盯著自己失去的童真，那會忽略成長帶來的歷練。如果只盯著失去了拼博的銳氣，就永遠學不到成熟穩健。從這個角度看，年老所失去的外貌，體力，與銳氣，其實是在提醒我們沈澱。在人生的回程路上，停下來，看看自己這一輩子。就像寫文章到了最後得有個總結，歸納一下，整篇東西要說的是什麼。

年輕的時候汲汲營營，是無法看清自己來世界一遭是怎麼回事的。雖然也有一些天縱英明者，一下地就明白自己是來「起一代之衰」或是翻轉世界的。但是多數人是要活到一個歲數，或說：活到一種「心境」時，才會明白自己的存在其實有其目的。如果明白了這個目的，那就無論如何平淡或坎坷的人生，都不能算白活。

而年老就是給你大塊的，除了思索，其他的「活動」都不宜從事的時段。

我常看的「新聞哇哇挖」節目，昨天那期，主持人談旅行。他說：「旅遊的人有兩種，一種看東看西，問東問西。一種怨東怨西，嫌東嫌西。前一種人比較快樂。」

比較快樂的這種人，簡單的解釋是他們具有好奇心。但是我覺得，應該還有更多的什麼。或許這種人比較能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並不完美卻也並非一無是處。當我們能夠不高估也不低估自己的時候，能夠不期待也不評斷自己的時候，自然能有一種平和。而這認知並不一定與年紀有關，有人很年輕的時候就具備，有人到老了依舊沒有。

我曾經是那個一路怨東怨西的人，終於，活到了「問東問西」的境界。這或許就是我急著老去的理由。總覺得面前還有一些我沒見過的風景。且不論好壞，因為前面尚有風景，我便急著趕路，倒不在乎面前的路是不是越來越短了。

2018/06/15 Momo Deng幫我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