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狂想
莱茵狂想
莱茵狂想
作者/岛屿
01
“你——还活着吗？”
脉脉斜晖中，晚风牵起一片又一片浪潮，轻轻拍打着行吟诗人的背。待眼前氤氲的水汽散开，他看到自己正趴在一块大礁石上。
“我，应该还没死吧……”那个男人这样嘟哝。
“那真是太好了……”
曾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她跟前被翻滚的波涛吞没，她已经记不清了。莱茵河急转弯处，她静静地坐着——像宿命一般无法逃离地，坐在那些成群的躲在水面下的暗礁间。她什么也做不了，也没什么可做。她所有的事都只是哼唱些古老的曲调哀悼亡灵。
他被那些阴险的暗礁弄得浑身是伤，却注定般地越过了石林，来到了她的身边，第一次，一个大活人，这么近。不是鸟雀，不是鱼虾。
02
他蜷曲的褐色头发湿漉漉的，安静地贴在前额。那张苍白又憔悴的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忧伤。被血染红了的单薄的粗糙麻制衣裳在风中起伏着。茫然的他，眺望远方的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他，像是一幅油画，那些暗淡却柔和的色彩静静旋转，流进她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她哼起不为人知的异世界曲调……
在这歌声中，男人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好像什么都无关痛痒了。他的眼睛变得明亮。
“夕阳西下，莱茵河畔，
魔女罗累莱，美貌世无双，
她的魔力从歌谣中传出，
于是人们都陷入美好的莱茵狂想
……”
这个先前险些被死神伸出的触手带走的男人，现在竟忘却了只身被困礁群的处境，在她面前兴奋得像个孩子。
千百年来，她一直一个人待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从她身边经过的不是神色慌张急忙逃离，就是葬身石林或波涛下。一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从没想过，她竟能被赞美，被歌颂，以这样一种动听的方式。男人的声调抑扬顿挫，好像面对着心爱的贵族小姐，倾诉仰慕。
水草和微波淘气地挠她心窝，痒痒的。不知怎的，她的眼眶竟渗出一颗颗泪珠。
“请允许我邀您共赏夕阳。”
她“扑哧”一声，笑了。
“当然……”
不过太阳从西边的海平面落下的场景她已看过无数次。她看着夕阳西下的时候，那苍凉的余晖使她浑身一颤，她感觉自己仿佛又陷入了浓雾似的孤寂。她感觉只有看看身旁仰面躺下的他，不安的心才算定了下来。
03
诗人成日无所事事，除了眺望远方，就是跟她讲他那遥远的故乡，讲罗马的恢弘，讲希腊的雅致，讲酒吧喝得烂醉的酒鬼，讲麦田辛勤劳作的农民，他说他一个地方只去一次……她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听，享受他那份旅行的快乐。
他简直是一个盛满颜料的画盘，翻倒在莱茵河黑暗荒芜的角落——一瞬间，色彩斑驳。
眼前这个诗人一遍又一遍轻唤自己的名字，渐渐入睡。她好像拥有了超常的感官，她看到了很久之后的模样……
她听莱茵父亲说过，北边有个王国，那是个巨大的湖泊，一眼望不到边。莱茵父亲把淙淙河水引入那个国度。到了冬天，它们就会一改先前的活泼好动，停下脚步，结成冰。她想，如果能和他一起去该多好，他能创作出怎样的诗句呢？不管是铿锵的还是优柔的、悲伤的还是喜悦的——她都会赞美他，爱抚他，和他依偎在一起取暖——虽然她从来都感觉不到冷暖。
“可惜我也被困在这里出不去，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挣脱这里的禁锢，不管哪里我都陪你去。”她想。
她第一次想挣脱命运的安排，挣脱那该死的束缚，离开这个桎梏了千百年的角落。
当然现在情况更糟糕的还得算诗人。像这样的一块孤礁上是没有食物的。他是人，不是鸟雀，不是鱼虾。眼前的一切终将和海市蜃楼一样，再美也能在瞬间崩溃，她想，诗人的生命和她不一样，是流动的彩色，不应终结于此。
04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星星们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影子一粒一粒隐去。于是就映衬了一颗格外明亮的——一团跳动的火，一点一点朝这块孤礁逼近。
小船的灯火越来越亮，躁动着，像是蓄势要引燃她整颗心。
她的眼泪从脸庞滑下，沁凉沁凉的，滴在他的脸庞，将他唤醒。
诗人面色苍白，在熊熊燃起的强烈求生欲面前，匿在水中的暗礁也显得懦弱了。没有一丝犹豫，他跳进镜面似的水中。
她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杂合着他的呐喊声、水手们杂乱的交谈声，杂合着水波圈圈远去的声音，在她身边盘旋、模糊，一切都让她感到不真实的晕眩，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拖着拽着，跌入异世界的深渊……当她再睁眼的时候，小船已经载着他走了。她多么希望小船也能载走她的心！可它并没有。她的心太过沉重，没有哪一艘船载得了。
她回过神时，只见他背靠船舷，身上已然多出了多道新伤口，却仍不觉疼痛般朝她笑，然后收回了最后一丝目光。
挣脱黑暗和孤寂的人，大概就是那个样子的吧。那明明是释然的笑，不知怎的，她总读出点嘲讽，读出点炫耀……她知道那是她的自卑，啃噬着她所剩不多的灵魂。
她还是乞求莱茵父亲让小船走得慢一点儿，稳一点儿，千万别触及暗礁。
黎明已然到来，在万物享受阳光的和暖的时候，她又无声无息地隐尽了浓雾般的孤独。
05
在她后来的漫长生涯中，因诗人那首诗歌的传播，她声名日噪。尤其是有个叫做海涅的作家借她的故事创作了与她同名的诗以后，越来越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来到这里，只为一睹她姣美的容颜、感受她动人的魔力。有划小木舟的；有乘豪华游轮的；有老的，有少的。他们都面带激动的神情，吟着罗累莱的故事。他们都知道罗累莱脚下有暗礁，都会提起警觉，安全归去。
这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宽慰，或者说，这是唯一一条连接她和诗人的纽带——跨越了时间空间。四遭不再寂静，而令人窒息的孤独却与日俱增。
她又见到许许多多的诗人。他们饱含深情，或暗送秋波，或伸出双臂，有人衣着华美，有人陷入痴情的狂想……到后来啊，竟有人借各种工具越过暗礁，来到她身边，亲吻她脚尖。她从不去看他们，也很少给人们唱歌，愈发孤傲。可那个受伤的、落魄的他，就算是在柔光的夕阳下，他的鲜血也是那样的灼眼，直击她的灵魂。她总心存侥幸，期盼他能回来一次，哪怕是匆匆路过。她想去看海，看城镇，看麦田，而她身上的枷锁始终牢固如初，分秒不懈。
他仍没有再度出现。
而她也未能挣脱禁锢。
06
不知道像这样半梦半醒了多久，她就这样半生半死地站着，远远地看着有人来了就急忙歌唱，歌声在人走后又丝丝缕缕淡去。
这天，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倚在游轮的栏杆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小心！别摔河里去了！”一个在一旁疯狂自拍的中年女子赶忙拉住她，教训道。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论我多努力，都见不到魔女罗累莱呢？我，我甚至听不到她的歌！这里只有一块难看的大石头呀。”
她第一次看见脚下的莱茵河水如此平静澄澈，仿佛可以一眼看到灵魂深处——不过不必看得那么深了……
“什么魔女，什么罗累莱，都是骗人的，罗累莱是这块石头的名字啊，石头怎么会唱歌呢？是风罢了，冲撞石头会发出声音的风，懂吗？来，我们拍照……”
她看见夕阳将一切镀上金色，唯独一块深黑色巨礁，倔强地保持着丑陋，长着青苔，孤独地，久久伫立在暗石林间，像在等待着什么，像沉溺在美好的幻想中，又像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还看见了风。狂妄肆意地笑着的风。
她看见女孩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舱。
人们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不过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应该不是那块礁石，它就像所有普通礁石一样，被河床封锁着，一动不动。
莱茵河畔，那激荡的高歌，是否从来只存在于狂想里？
一曲狂想终了，她去哪了？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
后记
不知翻过了多少片蛮荒，睹览了多少家烟火，褴褛衣裳，不名一文的行吟诗人，且行且吟，无牵无挂。他编讲的故事不计其数，流传下来的却不多，他讲完没忘的也很少——他已经很老了。
不过，每每听到波浪拍打礁石，浪花溅起又落下的声音，他就会出神地陷入记忆的深处，那份不断被翻出来的不染一尘的记忆——某一年的某一天，年青的他刚从死神手里逃脱，待到清醒时看到一副绝美的画卷：粼粼水面上，高瘦的大礁石静静地坐着，被霞光映照得像个婀娜多姿、神采奕奕的少女，仿佛在哼唱一个古老的穿透心灵的魔咒……他不禁笑了，又吟道：
夕阳西下，莱茵河畔，
魔女罗累莱，美貌世无双，
她的魔力从歌谣中传出，
于是人们都陷入美好的莱茵狂想
……
当然，人的生命是何其短暂——相较于歌谣，还有故事的后续。
_THE END_
作者简介
岛屿：总是缺乏安全感，喜欢挤在人群中或者文字里，就算被淹没也没关系。想法很多，付诸行动的却很少。苦攻日耳曼学。
简介：一些对罗雷来的奇思异想。想象了罗累莱故事的起源。罗累莱本是一块丑陋的岩石，千百年来桎梏在死亡的阴霾和孤独的浓雾中；她本没有想过向外探寻，但遇到见识广阔、追求自由的行吟诗人后，她有些迷恋、爱慕，不过更多的其实应是对自由的追求。在爱情、繁华和歌颂中认清自己的真实样子，让她挣脱了束缚。而在另一个角落，诗人并不知道莱茵河畔一块名叫“罗累莱”的石头，有过怎样一曲狂想。
写作初衷：一直很喜欢海涅的《罗累莱》一诗。对罗累莱这个人物有很多的想法。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两者皆可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