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间风月谈: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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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白菜是我家厨房的常客,买的时候挑选轻的,必定包得不紧,因而菜香浓厚,像我小时候母亲抱回家的,掰开有着圆白菜的清香体味儿。如今的圆白菜都乖小,每次掰开洗净,切丝,辣椒炝锅急火爆炒加醋,一道我极爱吃的醋溜酸辣白菜上桌喽,我不光吃菜必定把酸辣菜汁儿喝光了。厨间有泡茶坛子,圆白菜柄切去外皮,削干净,放入泡茶坛子,三天后夹出,配稀饭酸爽,佳也。我用圆白菜切丝调过莜面凉汤,还用它加猪油渣子蒸过包子,香得闺女吃不够。还用整片圆白菜煮过水煮肉的汤,肉好了,菜叶圆圆地撑满一锅,切肉蘸辣椒酱油料,菜爽汤淡,一绝也。
我吃茄子,一般皮嫩就不削皮。有时吃长条的,有时吃滚圆的,不一而足。长条茄子适合上笼蒸透,撕开凉拌。这道菜我先生不喜多用蒜,而最爱炸花生米敲碎末拌进去,吃茄子就着炸花生末,异香。滚圆茄子,我爱削皮切小丁爆炒,不用多放油,适量即可,素素的,若搭西红柿,更妙,很配饭,这个炒法从我婆婆那里学来。用茄子丁做包子饺子馅,我很少;用它打卤吃面,我也几乎没有过。蠢蠢欲动晒茄子干,总是太阳不够毒,水汽太重,无不发霉了事。小时候老爸用大罐腌小茄子,除了盐和蒜泥还殷勤地抹上芝麻酱,到时打开表面一层发霉了,老爸不甘心,剔出长毛那一层,发现里面的茄子完好无损,腌透了还有芝麻香,别样的好吃。到了我,也腌过茄子,不忍多放盐,最多腌一盘就吃光了,日常仍然用蒸炒两种方式打发茄子,属于故步自封,自得其乐。
青辣椒一炒,必定有人被呛咳嗽欲泪。我立刻停下来,开门开窗透风,这都是因为先生呼吸过敏,我则久经“辣”场,熟“闻”无睹。干煸辣椒我从四川小甘老师那里学来已久,锅铲按住辣椒施以烤刑,直到高温烤得青嫩辣椒吱吱惨叫,青烟乱冒。折腾够了,醋酱油已调好,往锅里一丢,大功告成,一道佳肴。被干煸出香味的青辣椒,比其他一切炒法更香,我隔三差五来一道。至于辣椒丝炒肉丝,辣椒丝炒鸡蛋,每每切丝要认真考验基本功,我的基本功马马虎虎,对付家人足够了。青椒则是青辣椒的大表哥,掰片,炒肉片极佳,炒鸡蛋亦好,素炒同样味美,尤以青椒柄处挂籽的“白肉”部分好吃,像肉。小时候每次老爸用猪油大火快炒青椒,香死个人儿,我姐姐眉开眼笑说她最爱吃爸的炒“白肉”!
豆角这枚大仙,玲珑小仙,垂垂斜挂在篱前架上,不动声色,修行功夫了得。在三姨家菜地四周搭架遍植,伸手摘取很快乐,掐几下就摘满一把,时不时还遇见肉嘟嘟的小青虫,我尖叫后把小虫挑去喂鸡,鸡们凤眼圆睁,叼了就走。回大城市里生活,只能街头或超市购买。今年加了团购,直接从菜地取了送来的,相当水嫩。一次抓住两三枚豆角掰扯一头,唰啦一下,丝利落地被扯到豆角的脚后跟的,多半已是老豆角。有时太老了还会噼啪一声爆出几颗嫩豆子,圆滚滚地弹落到好远,吃炒豆角遇到豆是极好的小确幸。每掰豆角总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篇写老北京的小说,一个女孩子曾蹲在饭店门口帮助店家抽豆角丝赚钱,旁观高手抓齐三五个一次往下揪丝再次扳断几节,就大功告成,于是赶紧有样学样。我每掰豆角总想起小说里的伶俐女孩子,没来由惦记人家后来的人生故事。小时吃不熟豆角中毒过,至今保持小心翼翼,炒豆角必定尽心尽力地翻炒,几度点水进去。豆角丝配土豆条,豆角丝配肉丝都是佳话,我在内蒙居住的亲人们喜欢豆角加入烩菜里。若添上炖好的肉骨头和汤,粉条、土豆、豆角、豆腐、酸菜都没有了个人色彩,而是融入集体的纯朴滋味,绵软温厚,让我一辈子心心念念。
黄瓜这位小侠最近很得我心,鞍前马后屡屡跟随,因为它是需要我降血糖的好伙伴,趁它青翠好年华张嘴一啃,涂它一脸口水就是。小时候只吃长条的黄瓜,不知道哪年街上有了短胖黄瓜,也好吃。因怀旧,我仍旧喜欢长条的黄瓜。由长条黄瓜想起母亲每次做莜面前擦皮露出黄瓜嫩心给我生吃的童年时代……那时蝴蝶在飞,蜜蜂嗡嗡,天蓝得透明,我在院子里啃着嫩黄瓜又蹦又跳,一脑子幻想,人生还有大把时间像一个谜。婚后的拍黄瓜,尤属我的四川嫂嫂拌料最好吃,酱香浓郁,透着缕缕清香,黄瓜蘸料吃,不多不少正好,仿佛天生搭配好的,吃一口叹一声,居然比得上红烧肉!难为她怎么有这样美好的手艺,吃罢只能感叹川菜的博大精深。问过嫂嫂,她说黄瓜拍好放点盐码味几分钟,再把小米椒和山海椒切碎加入,还要加一点山海椒水,一点泡菜坛子里的酸水,再点醋和味精(皆不可多,切忌太酸)就行了,这个菜谱我如获至宝。我家炒过黄瓜片,生吃、凉拌或蘸酱最多,懒人级别。
因为先生爱吃豆花。在当地人民医院附近有一家川菜馆,做的豆花让他起了怀旧心。每次去看病必要专门吃川厨做的豆花。豆花,不过是水煮一大块豆腐,连汤一起端来,加一碗蘸料。先生兴致勃勃夹一块豆腐蘸料吃,一脸感情:“想当年我在成都工作,天天中午吃豆花,好吃极了。”他回家开始复制豆花,每每那蘸料七加八加,都觉得不够记忆里成都老店的味道,总觉得缺点什么,也没办法,只能边吃边叹息。其实我猜,缺的是年轻时代的青春朝气好胃口以及身边讲成都话的一帮朋友。我昨天应聘完疲惫回家,饿得不行,自己拌托县炸辣椒加花椒油、香油、酱油(不可多,忌过咸),搅拌即可,没想到蘸豆腐吃,香极了。我家还爱吃皮蛋拌豆腐,小葱拌豆腐,番茄炒豆腐。一次我把酱豆腐的汁拿来炖豆腐,味儿入了,红艳艳的,效果居然非常之好。如今不幸成为三高人,幸好有豆腐保我平安。
菜花屡屡成为我的座上宾,它就是我眼里的一棵树,一棵微小的胖嘟嘟的乖树。小时候我家那个塞外城市好不容易有南方菜花卖,老爸必定兴高采烈地抢购到,同时买半斤五花猪肉回家一起炒。葱蒜辣椒炝锅后,切得薄薄的五花猪肉片在铁锅里滋滋冒香气,一棵菜花变成无数棵小树片,被强壮的老爸挥舞铁铲子在铁锅里扒拉来扒拉去,铁锅铁铲相碰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酱油上色后,酱色肉片炒雪白菜花,芳香气久久缭绕在我家院子上空,谁路过都吸一吸鼻子,赞叹:“好香呀!”一盘猪肉片炒菜花摆放在白瓷盘里,配上雪白的大米饭,一盆绿葱花蛋汤,胃口如何能不大开?吃饭时老爸总是怀旧地讲述他少年时代的辛苦劳动,形容天天看菜花的叶子如何一层层地长出来包卷住菜心的,两手笔划:“一棵完整菜花占地这么大!”老爸的讲述总让我觉得吃菜花是很珍贵的奇遇,一年也不过吃一二次。儿时还幻想小人国的公主跑到菜花这棵小树下面躲藏狐狸的追踪遇到菜花王子的故事。我长大了遇到菜花已经很平常,但是儿时的秘密喜悦并没有改变,我仍然喜欢买菜花吃,炒之前略煮一煮。超市每天晚上把略老的绿菜花一元便宜卖,我买回家切片煮了吃,什么酱都不必蘸都水灵鲜嫩,假想自己抱着一棵树在啃,脑子里全是老爸的音容笑貌。
西红柿值得一说再说。小时候它的品貌腼腆,和如今的厚皮耐摔型完全不是一路的,熟透了酸甜可口,皮薄若凝脂,往往等不到它变菲红,才青绿透星点黄白就被我和板姐“凶狠”摘走啃吃了。三年级我暑期过了没回家,在板姐小学借读了两个月。住在二姥舅家,门前窄窄一长溜地,由大舅种植,结果变成一分零花钱也没有的我和板姐天天跑进去解馋摘西红柿的宝地。说实在的,那个时候的西红柿的确是好吃,绿皮啃开,汪着一抔红透绿的晶莹汤水,连籽籽也一口狂吸进去,浓郁的西红柿香味呀,咂咂嘴,真爽!之后三姨家有了种菜的大院,每年西红柿丰收,我可以跳进地里选个头又圆又红的吃个饱,再也不用吃绿皮柿子了。每年秋天艳阳天三姨大蒸西红柿酱,输液瓶子消毒后灌入储藏到冬天吃,煮面条炒菜,一点也不变味儿。西红柿炒什么能不芬芳呢?如果生日在三姨家过,除了院子里采摘各种细菜,三姨夫炒小菜给我们吃,其中一样西红柿炒鸡蛋也是绝美动人的。母亲每年给我和妹妹过生日时同样也炒,难以忘怀那道菜有多么鲜美!红配黄,三原色鲜明。直至今天,夏天我仍旧常常炒这道菜,每吃而想起童年那么多个喜悦的夏天生日,无论做汤、炒菜,西红柿都是重彩浓妆的一位大角。记忆里,尤其以盛夏的晚上,三姨在院子里的大灶上大锅煮西红柿土豆鸡蛋面,撒了大把香葱和油菜,有红有黄还有绿。我们一帮小孩子玩饿了,端起碗来香得要命,吃了一碗又一碗,三姨忙着续煮,我忙着和姐弟妹们一帮小毛孩子解馋。夜风清凉,蛐蛐在地里叫,一天的星星在头顶闪亮。至今难忘三姨家那一个个美好的夏夜,我的童年幸福之源。多年后居住在燕郊,纯绿皮西红柿被一位大妈教我学会了切细片辣椒爆炒着吃,从小嗜酸的我,爱极那清淡的酸爽,因先生特忌酸,这道菜成了我独享的唯一。
家常便饭里有絮絮叨叨的许多细节值得一一回味。起早看了作家无为写的吃,想起我的那些吃的细节来。吃,里面藏着多少凡俗故事和深长的感情啊!“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2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