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一)
不得不写封信给你。写信和看信在当今社会已不常见,在可以想见的未来,它大概率会成为第n件非遗。况且写信对你我而言,也是久违的事,久违到我翻箱倒柜也未能找到曾经那么多书信里的任何一封。我傻傻地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是何时与它们失联。这令我沮丧、懊悔,好象丢失了一笔宝贵的财富。直到确信它们再也不会出现,奇迹不会发生,我才悻悻地停止自责。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书信的意象历久弥新。秀才手中笔,将军掌中刀。笔如刀,刀似笔,都是人的精气神所幻化。信纸信封,邮戳墨字,那些淡淡的纸墨清香,浸透岁月,依然在灵魂深处萦回不去。黄色的信封,蓝色的邮戳,白色的信纸,红色的条纹,黑色的字体,仿佛汇集了世间五颜六色,于今想来,仍是一场视觉盛宴。一篇篇充满温度的文字,仿佛一根根丝线,一头系着我,另一头系着某人。随便扯一根,某个人便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们没有丢,哪怕天遥地远、后会无期,哪怕绳子另一头那个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这让我想到现今的一件商品,儿童防丢绳。仿佛只有在失散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它存在的底层逻辑。给你写这封信,便是给你也绑上这样一根绳子,随便你去哪里了。
初二暑假时,我给班长写过一封信,鼓励他克服困难,勇往直前。他没有回信,九月份开学后,才知道他走了。他家贫如洗,父亲又卧病在床,母亲忍受不了,用一根绳子了结了命运。他竭力为母亲办完后事,就跟随母亲去了。当时一个班的男生都住一个宿舍,宿舍里排满了架子床。我和他都睡上铺,头对头。有时候我会将脑袋伸到他床头,两颗脑袋并排着聊天,但由于一正一反,感觉上别扭,所以往往聊不了一会儿就又缩回来。
他走后,我常常在黑夜中发呆,大脑一片空洞,说是空洞,却又似乎什么都有,似乎一切都可能发生。我闭上眼睛,他就出现,我们一如既往地先聊后睡。而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头顶后面的空洞中的一张空铺,闪动着黑无常曾经在那里出没的残影。我很想像从前一样将脑袋伸进去一探究竟,顺便把我的朋友拽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进而使我对现实产生了怀疑,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并不存在,非得用手碰几下或是拍打几下躯体的某个部位来印证一下。
反反复复多少个难捱的夜晚,使我看清楚了黑无常的本来面目。当身边一个好伙伴突然走了,不可思议地走了,走得令人不明不白,睁眼也觉得黑,大概就是黑无常干的事了。于今,当我想到给他写过的信,自然就想起他的音容笑貌,他永远地停留在那些瞬间。而这时,我已明白生死无常。当我明白了生死无常时,他已经早走了,这大概就叫做白无常吧。无论明不明白,总有一个无常在,总有许许多多不依人的意志的事情发生,每天都在发生。
于我而言,毋庸置疑,我在扯动这根绳子这一头的时候,他也在扯动着这根绳子的另一头。他在冲我笑,在回应当时的友谊,回应当初我给他写过的信,在重复我信中的话“克服困难,勇往直前”。我们一同怀念那些彼此都年轻的夜晚,那些充满好奇与憧憬的相互鼓励的话题,那些同路共渡的时光。后来,便是空洞般的沉默,各自的视线分开,看向各自的世界,我的脑海里,一帧帧黑白照片缓缓向深处坠落,隐退。
(二)
你不必怀疑我给你写信的初衷,我们仍然在同一个世界上,甚至形影不离,但我确实在质疑你。曾经我以为你是这个星球上最奇葩的生物,我稀罕你,穷尽所能了解你,熟悉你,拥抱你,占有你。但不久前的某天,一个偶然的小事件,导致你最后一个奇葩的点也失却了颜色,你整个儿变得平淡无奇,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倒塌。连同你一起倒下的是我固守的信念,我万念俱灰,做什么都有些力不从心。
曾经的浮华,而今的废墟,如动物的死亡,植物的枯败,归于尘土,归于平凡,却无法归于寂静。那一刻,我才明白,你一直平淡无奇。你还是你,始终如一,从来就没有变过。变的是我,罪却在你。你像一面时刻立在我面前的镜子,照出了我的一切变化。现在,你碎了,我看不清自己,看不到未来。我站在一片必然来临的废墟中,茫然失措。
消沉了一段时间,我开始给你写信。我每天花费大部分时间在给你写信上,有时一整天都在想,想得魂不守舍,却写不了几个字。有时一整天都在写,做梦也在写,却写了删删了再写,反反复复下来也没写上几个字。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写信,先是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按着信纸,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手执矛一手执盾,双方大战了千百个回合,胜负难分。醒来全身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奇怪的是,写得这般痛苦,却每每令我有如释重负的快感,并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动力。记得你说过,苦难和幸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或许,共渡和自渡也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要从一面转向另一面必然面临一个艰难的过程。我想,我也是你的另一面。若是渡了我,便是渡了你。
(三)
我对你的质疑仍在不断扩大,从感觉上失去你之后,我把过往的时光切成一个个片段仔细观看,发现每一个片段的所有元素与内容都似曾相识,年轮所过并无二致。原来,一切都在重复,不断重复。
我陷入循环思考的怪圈。云是水飞翔的姿态,风显示空气的存在,白天是光的聚合,天地万物折射光的形态,可见光的形态有七色,世界因此而五彩缤纷,黑暗摒弃了光,光明与黑暗在意识中循环往复。我见了,原以为是打开了光明的盲盒。我不见了,因了一切的重复而坠入黑暗。我不见而见了,起点即终点,我在原地起跳。我试图抓住点什么,然而,每当我以为抓住了某样东西时,它总是变幻形态转瞬即逝;当以为永远失去它时,它又卷土重来;当它卷土重来,我又不稀罕它了,又复失去。
世界是个无形的囚笼,我试图挣脱。但它比想象更大,它总在想象的前沿。又比形体更小,随呼吸而压迫身心,这样的呼吸几近窒息。它牢牢箍住我,牢牢箍住所有。我几乎失去了言语。每当我张嘴之际,大脑立即发出中断指令,于是大多数话语都被吞回肚子里,变成连环的臭屁,散发到空气中,在光明或黑暗的因子中解体,随风飘散,遇水而融,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它仍然存在,我确信它还会重来。
我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开始习惯以点头或微笑应付大多数社交,开始收获谦虚低调的美誉。可见,原本人们就希望我做忠实的听众而不是想听我说。我无所谓,我连动都不想动了。我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一段时间以后,发现减掉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社交,仿佛这时候才真正明白,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转这句话的真实意义是少了谁都不要紧,只要没少了自己,每个人都更需要摆平自己。一滴浪花发生微妙的变化,并不影响大海的雄壮;一片海化做桑田,宇宙依然没有边际,重复仍在继续。
在家里,气氛也明显好转,家人们对我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像哄小孩般温柔待我。相对于从前说了算的我,他们更喜欢不做主的我。他们觉得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故而感觉很美妙。这不由得使我想到过去并非是我有多重要而是深度影响和妨碍了他们,抱歉,现在,让它彻底反过来,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吧。在质疑了一番之后,我渐渐地寂静下来。
(四)
你知道,上了高中,我有了新伙伴,我从失去班长的颓废中走了出来。我与新伙伴一起打架,泡妞,很快成了拜把子的兄弟。但不久后,我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并为此争吵不休,甚至大动干戈,而女孩毫不知情。我们私底下闯腾了约有半年时间,差点彻底闯掰。这时,他提出来共同给女孩写封信,表明我俩的心迹,由女孩来决定取舍。
我们偷偷在昏暗的油灯下,奋战了数个夜晚。写信的过程中,我们的思想常常碰撞出绚丽的火花,变做优美动听的词语。我们惊叹于自己巨大的潜力,居然能够创作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语句。这原本是一项重大的发现,但当时的我们沉浸于创造伟大的爱情而忽略了它。信写完后,我们轮流读了数遍,兴奋不已,击掌相庆。我们对我们合作出炉的情书十分满意,我们之间的裂痕早已消失无踪。
在一个星月相伴的夜晚,我们在女孩经常出没的路上守候多时,终于将信脱手。此后,我们陷入漫长的等待之中,我们引以为傲的情书仿佛泥牛入海,了无音讯。我以为,又是一封没有回信的信。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我和他也断了联系。十多年后,终于等到同班同学费尽周折找到我并传来他的消息时,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出了意外。参加他的葬礼,当年的谜底才自然揭开。当我走向他的女人一一领着一双年幼儿女的曾经我们共同追求的女孩时,我的眼睛再次掉进了漆黑的空洞。我们一起打架,泡妞,闹过天大的矛盾,共同写过一封信,却没有等到三个人一起读情书的日子。不让我知情,到头来更伤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开始确切地走向孤独。
(五)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县城散心。农村的老家已经是回不去了,这和动物的本能有关,哪里有更丰富的资源便转往哪里。县城还有爷爷奶奶,算是还有个家。县城地处大别山南麓,城北有一山,山下有一湖,山上有一始建于唐朝的寺庙。
在那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我驱车从所在城市出发,傍晚临近县城城郊时,脑海里真真切切地响起一声阿弥陀佛。我猛然间想起,我们曾一同在那座庙中许过愿并部分得以实现,但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并没有去还愿。于是我认定,这声阿弥陀佛是岁月的回声。我绕路提前去望了望那山那湖那庙,那些你我早已模糊了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
山湖依旧,瞧不出一丝变化的端倪,它们从县城一直延伸到儿时的村庄,那里也确实有一条通往村庄的路,知道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湖依旧少女般安卧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湖水和从前一样清澈娴静,尘世间的光阴却似一枝永不回头的箭,片刻不停地飞奔。那些过去的故事在水面上跳跃,飞上去落下来,消逝又重现,如幻似真。那么久了,它们该是永远地过去了,然而,无论过去多久,它们依然还在那里。只是,我已经记不完整当初许下的愿了。
回县城第一晚睡得特别实沉,仿佛被扔进一口深井里,然后被填压得严严实实。一早醒来,任何记忆也不曾从那口井中逃逸出来。好在,耳畔传来那些许久不见永远不见的鸟儿们的后代们一如它们的祖先般的吟唱,把我拉回眼前。它们仿佛在吟唱时光: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我清晰地觉察到它们正在逝去,因而怀疑它们是否真实地存在,兴许它们仍然是它们的祖先,这些吟唱仍然是它们祖先的吟唱。我继续听了一会,曲调一如既往地单一,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地单一,很早以前我们就听腻了。而它们仍然不管不顾,仍然十分虔诚。这不由得不令人想到埃及的法老,直觉确定他们仍然不可见地盘坐在金字塔里,冷冷地注视着络绎不绝的观光人群以及中国的唐三藏,他也隐藏着真身,还在本土在异域在佛经中行走以及我,也在不可见地从往夕到而今中穿梭,归并为当下的我,从未改变也从未停顿。在它们虔诚的吟唱中,我感觉到目标在时空坐标中愈来愈近。
确切地走近也意味着摆脱的开始,我的内心也由孤独的绝望转向冷静的欢愉。我听见鸟儿的吟唱,也听见爷爷奶奶的呢喃,它们貌似时光的标签,能指引到同一类时光的片段,我已经无法确定它们在哪一个片段上了。我躺在床上,分不清是那张床,每张床似乎也没有多大区别,睡觉而已。我随便想着,就躺到村庄儿时的那张床上了,似乎更加安稳。
(六)
大学毕业后,工作不如意,我跟你商量后,给一个在沿海某个发达城市开了几个公司的亲戚写了封信,希望能靠她谋个好营生。我只在十岁时见过她一次,那时候的她年轻貌美,她男人高大帅气,她的一对龙凤胎也都气质不凡。她们一家人回故乡走亲戚串门,也专程到了我家。我兄弟姊妹五个,她们见我父母亲拉扯一帮孩子不容易,临时决定带一个出去。她们看中了我,或许因为我是老大,或许因为我很懂事独立的样子。父母亲征求我的意见,可我哪里舍得离开家,况且我感觉与她们格格不入,自然是坚决不同意。最后,她们只得作罢。
所以那封信我写得并不容易,写得特别长,把我的现况、家里的状况都尽可能做了详细的述说后,才在信的结尾讲明自己的想法。写的时候忐忑不安,信寄出去以后还是忐忑不安。当初年幼无知,驳回了别人的一番好意。事隔十数年,却又主动送上门,怎么觉得都别扭。你知道,那封信与那之前所有的信有些不同,那封信纯粹是讨生活,谋生存。而那之前的信基本上是谈理想,谈感情。从谈到谋,写信的人已经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并且那时候的我已经走出县城,只是还不知道人生的航船已经驶出它的港湾,再也难以回头。
但所有的信的两头,都是人生的十字路口,因为信,他们不是独自走过,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的本质上又是相同的。那封信的两头也不例外,一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在我更换了工作趋于稳定几乎要淡忘它的时候,才终于有了回音。回音是通过父亲转达给我的,大意是信收到的时候,正值她的男人过世,公司也出了些问题,她没有心力考虑我的事情。有了回音,我也就释然了。此后,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狂风暴雨日益稀少的日子,却与你渐行渐远。
(七)
后来我躺在床上,思考人生的道路,便想起那时从村庄到县城的三条路。大路二十来里,四周群山叠障,路似山的一条曲折离奇的长长疤痕,我曾经用脚反复丈量那条疤痕。运气好的时候,也搭过拖拉机。拖拉机是我们儿时的过山车,它时而毕直向前,时而直上,时而直下,时而左一拐,时而右一弯,遇上石块又会猛地往上一跳,在路上颠簸飘摇,活泼得很。人也会跟着它疯起来,左摇右摆,忽上忽下,尖叫不断。它“吐吐吐”冒着烟载着我们奔向县城的欢乐时光,只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意象。
小路幽灵伴侣般隐约在大路一侧的草木丛中,抄小路略近,中途还有一座凉亭歇脚,但很难走。每次抄小路去县城,都仿佛闯进历史画卷,游走于侠义江湖,常常一惊一乍,误以为遇上英雄好汉,又或误以为自个儿是英雄好汉。后来,英雄与硝烟俱散,小路被时光深埋。但每次想起小路,都仿佛又走过一遍似的,仿佛还在那座唯美的凉亭中,感受着山风如剑舞,吹得长发飘飘,衣袂翩翩。
第三条路横卧在十数座山脊之上,知道它,是因为放牛。那时八九岁年纪,一群娃儿上山放牛。到了山上,人玩人的,牛自顾自找吃的,互不相干。等到天黑要回家时,我们才去找牛,可是四周都找遍了也不见牛的踪影。后来我们爬到山顶上,看到了牛的足迹。一路沿山脊线追寻下去,就到了县城北山,听到了寺庙的钟声。打那以后,我们常常偷偷从这条路去北山和县城玩。那座寺庙在半山腰,三五间砖木房依山而叠,一些个出家人出入诵经,香火也十分鼎盛。除此之处,更上有一夹缝,名唤一线天。一边是擘天巨石,一边是山壁,自下而上数丈开外,越往上越窄,最窄处伸手不见五指。爬过几次,胆战心惊。出得那一线,便见天悬于顶,地尽眼帘,名副其实得令人惊叹。
山上另有一洞,但那时并不知晓,又或许那时尚未开放。洞入口在寺庙铜钟一侧,从半山腰直通一线天巨石下不远处另一巨石之下,全程穿行约刻把钟。据传为高僧坐禅弘法之地,洞内寸草不生,冬暖夏凉。于今这山这庙这山下之湖俱是景区。这洞内铺就阶梯石路,用上了电力照明,洞壁上刻有万千佛像,已成为景区的门户,网上随便一搜,便可见到。寺因洞而名,洞因僧而名。一千多年前,这里还是原始森林。僧入而寻之,不避野兽,不畏鬼怪,其心志之坚定,胆魄之雄伟,叹而服之。一个人居于这无名洞天,孰论白天黑夜,无人作伴,唯有自然和一颗需要降服的心,怎么想都绝非易事。
(八)
然而,今天的我,已经不这么想了,我在红尘中行走,闹市里奔波,在康庄大道、小路捷径、不走寻常路中折腾,与僧人所为又何尝不是一回事。起床后,我便一个人去了北山。山路幽静,游人之声,更加清脆深远。接近寺庙时,恰逢钟声响起,恍如从遥远的唐朝悠悠而来。几个游人正在路左侧一处人造景点玩得兴起,我溜进路右侧下方石阶铺就的小路,那里空无一人。
上得小路,先是一个草棚,草棚下有一套舂米的(类似翘翘板)农具。一根枞树圆木充作横杆,横杆的一头是一口臼,另一头立着一个泥塑的黑黝黝的还头戴草帽的老农。老农正作势踩踏舂米,整体形像十分逼真。我上去踩了一下,碓头抬了起来然后舂下去,发出“吱嘎”与“咚”的响声,立即把我带回儿时舂米的真实场景。我向四周张望了一番,遗憾的是这份久别重逢的欢畅无人共享。但令我欣喜的是,你从我内心里再次走出来,又如一面镜子般立在我面前。
向前走几步,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的中央并排立着两间木房,我随意走进了靠里的一间。瞬时我置身于十几立方米的小小空间,跌入一个寂静而又玄妙的世界。这个世界原本有两个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一动不动,彼此凝视。我的到来,并未影响他们分毫,但我明显觉察到自身的突兀。我略有不安地上前打量他们,发现他们的神态绝非人间所有。
我一下子坠入谦卑之境,在低者旁边蹲下身子,双手合十,如他一般虔诚地望向高者。但我无法注视良久,我闭上眼睛,一种奇妙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们明明只是塑像,但我能够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温度和呼吸。是的,他们在呼吸,但没有任何动作,因为是这片空间在呼吸,同时,我自己失去了呼吸,我的呼吸也与这片空间融为一体。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温度,那是具有灵魂的温度。一如被慈爱的人注视,笼罩在博大的慈悲中。
这个场景还原的是公元674年的那个无名之夜,五祖弘忍传法慧能。当夜,五祖在慧能悟道后送其渡江,并亲自摇橹说:“我是师父,该是我渡你。”慧能回应:“迷时师度,悟时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五祖听后认可其悟性,嘱咐:“望你努力,以后佛法就靠你大行天下了”。渡的是什么呢?从前我不懂,这一刻才恍然大悟,渡的是一份信任与自信,它们存在于方寸之地的人心里,人心里的这片方寸之地便是全部世界。
后来,我逛完了北山。却寻不见那条放牛趟出来的路。现如今,村庄与县城之间的三条路就只剩下大路了。但在我心里,所有走过的路都还在,所有通过的信也都还在,这一路走来,所有的人和事都还在,因为,彼此之间的那份信任与自信还在,不增不减,永不磨灭。与他头并头聊同一个话题,与他肩并肩写同一封情书,与她详尽掰扯自己的事,在佛前默念心愿,切身体会他人之间的传承……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相逢,所有似曾相识,所有重复,所有道路,都在传承着那些永不磨灭的信念。
我向过往投下一颗石子,便能听到来路的回声。我凝神静听,便听见无数大同小异的回声反复响起,那是种群的合唱,个体不过是群体重复循环中的一环。而继续渡往彼岸的生命之舟,仿佛潜行于暗夜,无桨无橹,无声无息,只因过往累积的那些永不磨灭的信念提供了强大的支撑。我向一棵树寻问生命的意义,它只是积累能量,把能量转换为向天空生长的力量。我向天空看去,看到一个巨大又神秘的空洞,里面藏着我所能想象的全部可能。于是我将这封信绑在另一颗石子上扔向天空,它们带着我对你的坚信不疑,去追逐与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