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与理性
“成年人最顶级的自律,是克制纠正他人的欲望。”
动车一等车厢内,人不多,很清静。我拿出一本书、纸和笔,准备边阅读边写点什么。但车刚启动不久,前排一个操苏南口音的人便用虽不大,但保证全车厢的人都能清晰听到的音量打起了电话。对方是他爸,内容是关于一套房子归属权的问题。
这可真是个十足的人渣,下文中就用“油渣哥”称呼他吧。
应该是油渣哥和父母有一套共有房产,父亲让他签字,放弃对这套房子的拥有权,留给其他兄弟。但油渣哥说自己虽然现在有两套房子,但两个孩子将来一人一套,他老了就没有房子住了,质问他爸就忍心让他这个长子老了流落街头吗?
电话那头的人肯定还在坚持,油渣哥又用起了苦肉计,说自己这次回家,短短两个月就瘦了8斤,心脏时常忽然停止跳动,质问电话那头的父亲,就忍心他年纪轻轻就被折磨死吗?
估计知子莫如父,电话那头的人不为悲情牌所动,油渣哥又来横的了。一再强调他不是一般人,说他在北海开了两个酒店,忽悠了无数人(不知道忽悠的内容是什么),只有他忽悠人的份,老头休想忽悠他云云。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顿感亲情的轻贱,人性的丑陋,人心的险恶。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没完没了打电话,搅得我无法安心阅读——他打扰了我!
路程过半的时候,估计油渣哥的父亲不耐烦了要挂电话,油渣哥非常坚定地表态,就再说一分钟,多一秒都不说了。我像一直忍受黑夜煎熬的人,忽然发现了灯光,顿时充满了期待,眼巴巴地等着他们挂电话。但很快我就知道,这个人不但渣,还是个骗子,他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几次都有制止他的冲动,但又一再告诫自己:必须克制纠正他人的欲望。
冲动与理性伴随着前排时而平静、时而激昂的苏南语,在我的大脑中来回争斗。
我凭什么去制止人家?
如果说自己被打扰了,那我能不能忍耐一下呢?虽然对方人渣了点,但毕竟是利益攸关、亲情相残的大事啊。我为了自己的阅读去制止,是不是有点自私、自我了呢?
从他打扰了公共秩序,我维护公众利益的角度去制止?
如果是路遇抢劫或无赖欺凌弱小之类的事,我当然会毫不犹豫上前阻止,因为那样的事情是非曲直判断起来非常清晰明了。但此情此景,我把握不准正义的比例。
纠正和制止他人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是公益,一是利益。公益不存在异议,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义务维护社会的正义。但利益却很难把握。
纠正一方和被纠正一方如果存在利益冲突是很难达成共识的。就像赵高指鹿为马,你非要纠正说鹿就是鹿,不是马,那你的人头就得搬家。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是非问题,而是立场、利益问题。现实生活中我们也不能过多纠缠于对错,而是要站在对方立场,不谈对错,只谈利益。
比方说,对于前排的油渣哥,我可以说:“先生,家丑不外扬,你的家事全车厢的人都听到了,建议你去车厢连接处说比较好。”
如果对方眼一瞪说:“谁爱听谁听,你少管闲事。”那我应该立即闭嘴,在公共场合,应尽量避免和这种本身就情绪激动的人发生争执,别人愿意承担行为的后果,他就有权利决定自己的行为。
还有一种争论是认知层面造成的。有一个老同志把“臀部”读成“殿部”,我试图纠正他,老人家眼一瞪:“老子读了一辈子殿部,也没有人有异议,就你能!”
我知趣的赶紧闭嘴,因为不管争论多久,即便闹到搬出字典来,你也无法帮助一个不愿改变的人提高认知水平。
这也不是对错问题,而是认知层次问题。对牛弹琴错的不在牛,而在人,所谓“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再辛苦前排油渣哥出场一下。如果我执意提醒他公共场合不得喧哗,那一定是我的错,因为他连亲情都不懂,还奢谈什么公共场合的规矩。那我就是标准“对牛弹琴”的傻瓜。
少年时血气方刚,做事很少去考虑后果,人群中多看了对方一眼,就有可能发生“瞅你咋滴”的流血事件。
成年后,我们要具备更多的理性,尽量克制纠正他人的欲望。因为往往不是什么对错之争,而是认知层次之争;也非正义与邪恶之中,不过是利益之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