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拾荒者
人弃之则为荒,人弃之而己用之,谓拾荒。
外婆家定居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城中村已经有几十个年头了。有时候我会觉着房子也是通灵性的,也许是日日沾染人味儿,它开始有了年龄之分。而外婆家的这座旧房,可能也与我家的老人一样,已过花甲了吧。
年月太久,我已记不太清是何时见到那位拾荒者的,她从异乡而来,孑然一身,为人倒是和善。外婆家屋后有几间无人居住的小屋,外婆见她无依无靠,便将那几间小屋暂借于她避寒栖身,这一住,倒也是十几年的光景。
不知为何,儿时的我很是惧怕这位婆婆,她的脸颊上常年浮一层模糊的灰,以至于让人看不太清五官。头发打了好些个结,于是索性剪了短发,也依旧不见利落。她见人总是热情的离奇,不停的说一些不知是哪里的的方言,恐让人避之不及。但外婆不介意,外婆用本地方言同她交流,不知她们彼此能否听懂对方的表达,但总之是聊的开心愉悦。
这几年村中土地的行情很好,家里子嗣稍多一些的,都纷纷盖起了阔气的小楼,门庭外再圈一处干净的小院。外婆嘴上说着过段时间也把房子好好翻新一下,但却迟迟不见下文,我们都晓得,她是不舍得在旧房上动土。那位拾荒婆婆也分外感谢外婆的包容让她有处栖身。她总是时不时地送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是一条看上去勉强干净的旧棉被,有时是几朵略微泛黄的假花,这都是她日日工作得来的。母亲不许外婆收,总担心有细菌,外婆不听,每次都喜笑颜开的接过。破棉被铺在院子里晾枣,旧花就找个水瓶放进去摆在台檐上。拾荒婆婆看她送的东西都被外婆派上用场,满足的像是完成了某件大业。
拾荒婆婆每日早出晚归,骑着三轮四处为生计奔波,学校外的垃圾桶旁是她最常出现的地方。学生们总是大手大脚,她能翻找出很多没喝完的饮料瓶,毕业生随手扔掉的旧校服。能卖的就拿去卖掉,还算完好的校服她就拿回去洗洗自己穿。从前上高中的时候,我常常在放学的时候看到头深深探进垃圾桶里的她。
一日复一日,人真的老了。人一过某个年龄,衰老的速度是日益明显的。就像外婆,记忆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每天迎着朝阳骑着带大梁的老式自行车去早市买菜的精神人,可如今定眼一看,她的自行车早已蒙尘。前不久她打开了好久没有开启过的阁楼门,让父亲帮忙把那辆自行车扛了进去,接着又把门锁上,不知再过多久她才会开启。她打电话给父亲时说:“这车我骑不动了,放在这儿怪占地方的,卖又卖不了几个钱。三文啊,你过来一趟把这车放起来吧。”
那位拾荒婆婆蹬车也蹬的愈发吃力,不过她每个月的收入倒是足够维生。有一次某家的老人西去了,家里人把老人生前用的物什让婆婆收去。婆婆不介意太多,反倒在棉被里发现了被缝进去的几百块,许是逝者生前藏的私房钱没来得及交待。婆婆拿着这意料之外的钱,高兴的手舞足蹈。
可婆婆却没有积蓄,一点都没有。说来让人不由扼腕。她的女儿带着她的外孙女不知何时也住到了这附近。初次见婆婆的女儿,我有些不可置信。她的女儿打扮的很是潮流,也显俗气,和一旁自己常年裹着破旧衣物的母亲对比很是强烈,像是掉到水里的一只鸟,显得格格不入。她来找自己的母亲无非只有一件事,要钱。丈夫家暴,她不得已离婚,带着正在上小学的女儿四处租房。她没有工作,却沉迷麻将,没有一点生活来源的她想起了被冷落多年的老母亲。
婆婆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一无所剩。外婆总说她傻,不为自己的以后打算,怎么能连一点养老本都不留。婆婆总是笑答说自己身体还硬朗的很,钱可以再挣啊。钱确实再挣到了,但她依旧没有攒下分毫。
许是上帝见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太自信了,想把她召到身边好好聊聊。那个夜晚窝在家里的我都感觉冷的出奇,而她的小屋里没有暖气,没有火炉,只有一条破衾覆身,再加上旧疾突发,她毫无征兆的离开了。没有人知道那个夜里她是否有过预感,寒风抹去了一切生气。也许在灵魂将要游走的那一刻,她是欣慰的,她终于解脱了这几十年来行走在社会边缘的苦楚。
送她离开的那一天,来的人很少,只有周围零散的几户邻居。他们草草赶来,又匆匆离去,理由是要接孩子放学,要准备午饭……她的离开没有给任何人的生活带来冲击,别人依旧继续着饭点儿一到,烟囱里升起炊烟的寻常生活。就像是一到下雨便会积水的那片低洼,不会有人在意水什么时候全部蒸发。
外婆似乎还和往日一样,早早起床,打扫庭院,准备三餐。只是闲下之余,常常看到她会往婆婆生前居住的小屋多瞟几眼,不经意却又在意的样子。而台檐上的假花,用来晾枣的旧棉被,都还好好的放在那里。我忽然想到那个时候,她将对于别人来讲无足轻重的东西,献宝一般小心翼翼递给外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