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镇与故人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
风一更,雪一更,岁月是一帧逐渐失去光彩的景致;凉云暮叶,凭人在静默中观望;自己终究也成了风景。
从城市的睡眠中苏醒过来,在记忆的麦田漫步。草木葳蕤,郁郁葱葱。头发在风中飞扬,像是相互交织的手指拨动着透明的琴弦。
岁月默于此,陈旧而斑驳,心不知觉衰老了好一阵。
我想到那并不遥远的昨天。并因此热泪盈眶。
――我将很多个无法重叠的过去称之为昨天。
很多个夜晚,我在屋内,抱着夜神,徘徊于天台。夜神,它是一只颇通人性的波斯猫,有着蓝色的瞳孔,像湖水的颜色。
漫天星辰闪烁,夜晚漫漫冗长,归于静寂。像是一个人,做着一场不会结束的梦。
夜晚的街巷空空荡荡,灯光摇曳,河面平静无澜。我听到有人唤我,四下却无人可寻,只有街边的纸屑随风扬起,骤然又飘落;俯下身发现夜神伸出它温热的舌头,缓慢地舔舐着我的胳膊。
我抱着夜神,高高地坐在天台,脚不小心踢落一块砖瓦,掉落在地面,在寂静的深夜传来剧烈的声响,于是我听到楼下夜猫的嚎叫。夜神的神色紧张而谨慎起来,环视着周遭,我抚摸着它的额头,风吹起我的头发,与那年的记忆在耳边厮磨。
成长的岁月,因了那尘封又重翻的记忆,才感慨良多。
不知呆坐多久,楼下的客厅传来声响,我低头望,看到母亲穿着睡衣急匆匆朝厕所跑去,尔后听到水声呼呼作响。
母亲脸上敷着面膜,我便知道她又失眠。每当她失眠的时候,就会在深夜起来敷面膜。这样的一个习惯,自从父亲离开后,就已经形成了。
母亲她辛苦又忙碌,头上的白发与日俱增,却又不得不每天忙于工作。每当看到母亲那双疲惫无神的眼睛,我就会回想到五年前父亲决然离去时毫不犹豫的面孔。
我恨他,但是我不敢说。母亲曾告诉我,“十安,就算你的爸爸离开了,他也是最爱你的。这一点无可置疑。”母亲深爱着父亲,我也因此从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
父亲离开的那一年,我十二岁。父亲去了遥远的北方。正如《月亮与六便士》中所写“ 他动身到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新世界,大海在凛冽的北风中一片灰蒙蒙,白沫四溅,他茫然地盯视着逐渐消失,再也无法重现的法国海岸。”而在我心中,但凡父亲离开以后,无论多远的距离,都是天涯海角之隔。
彼时的我们居住在小镇的西北方向,每天望尽远山青黛,看日升日落。
父亲离开了家的时候,家中已负债累累,母亲不堪重负,卖掉了我们唯一的居所。我曾担心我们会因此颠沛流离,像电影情节中无家可归的乞丐,像孤魂野鬼一般游离在大街小巷。
外婆收留了妈妈和我,尽管她当初对于母亲的婚事持以反对意见,但最终还是坳不过倔强的母亲。妈妈有着强硬的性子,可现实使她不得不低头。她对我说,这一点,我和她,很像。
外婆一直以来都对父亲百般不满,在她眼中,父亲是那种没有大本事,无所事事的人。父亲离去,她更加恼怒自己当初的妥协,整日在母亲面前提起不争气的父亲。母亲以泪洗面,我看在眼里,心中却如同刀绞般痛楚而无奈。
很多个难眠的深夜,每当我安静下来,总会想起远去的父亲,想起那年他离开的背影,和天边飞过的几只孤鸟。
清晨我眺望窗外,这座在雾霭中沉睡的小镇,被安宁笼罩遮掩。我看到弄巷中走出的中年妇女,她身材丰腴,皮肤黝黑,手捧着盆子,去河边的清水中洗衣物。河水清澈见底,我常常手握纸船,伫立在岸边,看远方夕阳沉坠。
老一辈的人说,当你想念一个故人时,你把所有的想念都写在纸船上,放于河水中漂流,它就会带着你绵绵不断的想念去寻找那个故人。
夜晚台灯下,我感到自己像一根微茫的羽毛,低落进尘埃中,开出一朵卑微的花。
母亲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把一瓶温热的奶悄悄地放在书桌前,她看着我,目光无限温柔。母亲没有像往常离开,她静坐在我的床畔,关怀备至地问我,十安,你怎么了。
话一至此,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母亲是了解我的脾性的。所以她常常不来打扰我的私人世界。有时候的追问,也会使我们彼此都感到无所适从,紧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不言。这一次,也毫不例外。良久后,我对她说,妈妈,我想童年的时候了。我好想再听一次你唱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那一晚我和母亲都哭了,我们的眼泪都像是藏了好久,终于蓄势而出。
时隔多年,再次听母亲吟唱,嘴边的歌谣依然如儿时婉转动听;往事一遍一遍萦绕在心间,像旧搪瓷杯上被遗忘的茶垢。
我想,对于往事的逝去,对于父亲的离去,母亲的忧伤应如平静流淌的河面那般不动声色,悠长而恒久;而我的忧伤则是脱缰的野马,耐不住眼下的寂寥与苦涩,肆意地奔腾。
母亲的面容在逐渐老去,看着她日益憔悴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眶,我脑海中又在担忧着同一件事情――母亲会离开我么?
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我们一生都在看尽生离死别。我已经经历了“生离”的痛楚,却不忍再去面对今后某一天的“死别”。
外婆曾劝告母亲,说她的一生还长,不能这样孤家寡人一辈子。母亲亦有过动容,但也未曾答应。
外婆病危那天,母亲守在外婆的窗前,双手紧紧握着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睁开眼睛,翕动的嘴唇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十……安”。
母亲听到外婆唤我,立即把我从卧室喊了过来,我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我害怕看到此时的外婆,更怕她看到此时痛哭的我。
外婆紧握我的手,泪水从眼眶中缓缓落下,她对我说,清禾,照顾好你的妈妈。
外婆去世后,家中像森林般寂静,母亲守在外婆的卧室,蜷缩在外婆的床头;窗外夜幕下的残月,透过虚掩的窗帘,打在母亲脸上一束幽冷的光。我推开门,看到母亲瘦弱的背影,内心的情绪如波澜起伏般不安而恐慌。
我又一次目睹亲人的离去,不同以往,这是永恒的告别,一次不会再重逢的永决。
那段时间,我和母亲之间的话语寥寥,每日放学回家后我总是安静地走进房间,母亲下班后低头沉默地做着她的事情。
冬天来临,母亲患了重感冒,卧病在床。放学后我去药店给母亲抓药,回家时的路上遇到几个学校的不良少年。我从他们之间穿过,看到他们对我鄙夷的目光,嚣张的神态。听到他们在我背后的议论。
回到家中我将药包放在母亲的卧室,母亲在熟睡,脸朝向窗台,冬日的旭阳透进一缕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使她本就干皱的脸庞看起来毫无血色。我背对着母亲,坐在床头边,心底的失落如河流般暗暗涌动。我听到她颤动的呼吸。
此后的一个月内,母亲一直在服用苦涩的中药。每每入口的瞬间,母亲面露痛苦,捏着鼻子大口大口地饮下去。
母亲重感冒的夜晚,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我在隔房挑灯夜战,总能听到母亲在睡梦中唤着外婆,然后惊醒。
那是她最难度过的一段时间。
后来冬日渐远,母亲从伤心中过渡出来,终不再因思念天国的外婆而难过痛哭。
她也渐渐不再提起父亲,不再提那些往事。
有一次周末,天空降下绵密细雨,继而转大,我在家中的客厅,不安地望着窗外的大雨。心中担心着母亲。
我惦着一把伞推门而出,转眼从街尾拐角处走来两个撑着伞手拉手的人。雾霭中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直到他们走近了,我才目光发觉,那是母亲。她旁边那个男人的面孔,着实陌生。
母亲看到伫立在家门前雨中的我,眼神略有惶恐,松开了旁边那个男人的手。
那男人注意到母亲的神色,转头看向我,露着笑容。可我觉得是那样的陌生,又冰冷。
后来母亲开始和那个男人交往,黄昏,母亲下班之后,把他带到家中。每次那个男人来的时候,手中总提着几袋零食,走进我的屋内,悄悄的放在我的书桌上;我躺在床上假装入睡,他转身走了以后,我就匆匆下床,推开窗子,将那几袋子零食投掷到一楼的垃圾箱内。
继而躺在床上,幻想出某一部电影情节中的画面:女孩的父亲去世了,她与母亲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母亲少年时的初爱出现,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女孩常常躲在卧室,她厌恶那个男人,心中生出悔恨,后来自杀了……
我厌恶那个男人,母亲也使我感到亲情的冰冷。我开始漫无止境地想起外婆,想到父亲,想起儿时在故乡草长莺飞的岁月。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个男人是母亲班上的同事,和妻子在六年前离婚,没有孩子。一直以来待母亲真心而诚恳,母亲确实被他打动。
母亲将这些有关那个男人的信息告述我的时候,我想起父亲那模糊的面孔。于是我问母亲,母亲,你这样对得起父亲吗?
母亲忽然间对我厉声呵斥。她说,你懂什么。然后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在我十几年的记忆之中,那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我。我摸着滚烫的脸,眼泪夺眶而出。哐当一声,猛地将卧室的门关上,将母亲与我隔绝。
我躲在房间,蜷缩着身体钻进被窝,努力不让自己再幻想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我的眼泪流下来,像卸闸的水,床单湿了一大片,枕头湿了,被子也湿了。
母亲在客厅泣不成声,我推开房门,摸着红肿的眼睛,对母亲说,“你口口声声说爱着父亲,但是你心里从来没有父亲。如果你还爱他,那就不会和那个男人来往!”
那也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对母亲讲话。
母亲沉默着,半天也都没有说话。漆黑的房间内,我们彼此僵着,像不久前那次沉默。只是,我开始恨母亲,恨她的无情,恨她对父亲的背叛。
母亲无助地擦了泪,满脸疲倦地望着我,目光中只有徒增的茫然与失落。
我听到她嘴边的呢喃,那也是我今生听到的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满意。
我以为母亲是怀着深深的自责去她的卧室睡眠,可第二日醒来,我去母亲的房间喊她,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她。我晃动她的胳膊,却发现,她的身体早已冰凉。
在她的床柜上,有几粒小小的药丸。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盒散落了的安眠药。
我站在床前,一瞬间痛哭失声。我的脑海突然回放着母亲昨晚的那句话。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满意。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满意。
像是悲伤绝望的隐喻,在无限迷茫不堪中坠落进深不可测的深渊。
母亲出殡那天,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我仰起头望天边的乌云,雨水顺着我的脸颊,与泪水一齐留下。身边的亲人们面无表情地目送着棺材被埋进土中,那个深爱母亲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我不能分辨他们脸上的液体是泪水还是雨水,我心中的悲伤,比我失去父亲时有着更难以言喻的痛苦。
我心中默默责怪母亲,“这个世界如此灰冷,可有我在你身旁,你为什么还是把这个世界说不要就不要了。”
也许于母亲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与救赎,母亲再也不用日日反复体尝那些精神的痛苦,她再也不会劳累,再也不会在夜晚的床上一个人流泪很久,却只有我一人知觉。
亲人们的不动声色与冷漠,使我感到人生像是再度轮回。我面前是一条漫长的征途,一旦重新开始,就再也没有归期与终点。
我的一个姑母,她对我说要带我去城市中开始新的生活。她要我忘掉过去,忘掉那些不开心以及有着深深伤疤的年岁。我跟随她,离开了这座千百年来寂静始终的小镇。
我知道人性的淡薄,亦知道欲望与希望的诱惑。我活得像河流一般绵延而深情,静静穿过茫茫平野,深深山谷,也穿过生命里那些漫无止境的孤独与寒冷。
曾经的我,亦反感过我的母亲,厌恶过我的父亲,可当他们都离开了我的世界,我才发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那些精神与灵魂中的空荡,再也不会被血浓于水的亲情所深情款待。
一帧又一帧泛旧的灰色画面,是岁沉浮往事的影集,收录着那年匆然逝散的生死悲欢。我站在故乡的黄土上,凝望那坍塌的故居,和一群飞过天空的伶仃飞鸟。心中再也情绪的波澜。
在离小镇渐行渐远的车上,我往小镇原野里望,一路的暮色昏黄。车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致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而母亲,永远地留在了一棵高大的槐树下。
我踏上去往城市的路,我带走了所有的希望,留下了孤独与寒冷的那些年,却唯独遗失了,无法弥补的,来自母亲的呵护。
那些曾责怪互不理解的往昔,在经历了生死离别后,我才恍悟,原来再也没有你们在我身边,才是真正的不快乐。
于故乡,我却不是归人,而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