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馒头
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男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家常,我不知道她们聊天的话题,但一定是轻松欢乐的主题,因为她们脸上的表情无比轻松,还会偶尔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哄笑。
老人静静地躺在门头的小屋里,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老人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又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她脸色蜡黄,如果你伸手去摸,只能触碰到一层薄薄的、粗糙的皮,那皮肤下面没有一丁点的脂肪。
透过窗户,老人的儿媳妇正用极具穿透力的嗓门向人们描述着老人病倒前的所有细节。老人在村里辈分高,前来探望的人一拨又一拨,老人的儿媳妇也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想用这些细节告诉人们,她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老人的离开是阳寿已尽,无可挽回的事情。
她讲述的细节大致有这几个:三天前,老人不思饮食,自己花了十块钱从集市上买了蜂蜜水;两天前,又专门蒸了老人最爱吃的大白馒头;昨天又专门跑到庙里去给老人算了一卦,和尚说老人阳寿已尽。但是,她没有说的是:老人身体硬朗,只是着凉拉肚子,但她硬是拦住了要去买药的丈夫;老人两周前忘记关炉子,烧坏了自己新买的不锈钢炒锅,被罚每天只准吃一顿饭;一个月前,她断了老人的开水,老人不得不自己生炉子烧水喝。
三爷走出老人的屋子,对正在院子里抽烟的、老人的儿子说:“进去见一面吧!”
老人的儿子掐灭烟头,挑开门帘。老人看见自己的儿子,空洞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她干瘪的嘴巴动了动,但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儿子来到老人的炕前说:“妈,安心走吧!”言毕,准备转身出去。老人猛地抬起手臂,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了一声:“勇!”勇就是她的儿子,全名叫胡志勇。
儿子止住脚步,回头看着蜷缩在一角的母亲,只见她干枯的手在衣襟里摸索着,然后拿出一个旧手帕,抖开、里边是一叠皱巴巴的零钞。儿子愣了一下,老人示意儿子近前,儿子把耳朵凑到了老人的嘴边,老人气若游丝地说:“给彤……彤买……衣裳……”。彤彤是儿子的儿子,老人的孙子。
儿子接过老人的钱,呆若木鸡地站在炕前。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那些钱是母亲帮人干农活一点一点攒下来的,他更知道,这点钱其实给儿子买双鞋都不够。老人干瘪的嘴巴又动了动,这回儿子一下子就懂了,母亲让自己不要哭。
母亲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三十岁出头就没了丈夫,一手拉扯五个儿子长大,又帮他们操持着成了家。在她充满艰辛的一生中,遇到的难肠事儿数都数不过来,但在儿子的印象中,母亲从未掉过眼泪,她也时常教育自己的儿子:眼泪换不来银钱,也过不了难关。
太阳西下,屋子里完全暗了下来。老人突然挣扎着要起来,儿子连忙上前搀扶,老人虚弱地抬起手指着供桌。儿子明白,老人想吃馒头了。他转身,对院子里的媳妇吼了一声。媳妇正沉浸在自己的精彩讲演中,完全没有听到丈夫的吼声,又或者听到了,但不想回应。
儿子转身进了厨房,拿起一个刚刚出锅的馒头。当他再次返回母亲的小屋时,她的身体已经冰凉。
男人们用床单裹着老人瘦小的身体,如同老鹰抓着一条蚯蚓那般轻松,堂屋里摆着一张早已搭建起来的木质门板,那是老人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张床。这是一个无法考证来源,也不知道何时会终止的粗陋习俗。很多老人其实还没有咽气,就早早被从暖和的被窝里弄出来,放到冰冷的门板上。人们围在床板周围,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葬礼,如同摆弄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一样,摆弄着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亲人。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也没有丝毫的眷恋。围观和摆弄老人们的,是他们的儿子、女儿和最最至亲的亲人们。
当老人的儿子出现在门板前的时候,媳妇正指挥着几个妯娌们给老人擦洗换衣服。雪白的馒头悄无声息地掉到了地上,没有一个人察觉,人们都很忙,忙着扯白布,忙着准备丧事,忙着奔走相告,用不了多久,整个村庄都会知道这个方圆百里最高寿的老人故去的消息。人们关心的是,丧事的规模会有多大,送花圈的人有多少,村干部会不会参加葬礼。
老人的儿子怅然若失地看着母亲,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完全哭不出来,因为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那样地欢乐,他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他被憋得脸色通红。媳妇一转身看见自己傻呼呼的丈夫,埋怨道,“连个人都看不了,你知不知道人一咽气,衣服多难换?”
儿子没有理会自己的媳妇,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滚落的馒头。他知道,整理好母亲的遗体以后,媳妇在去商店里买油盐酱醋的路上会眉飞色舞地告诉人们:“要吃白馍了!”雪白的馒头是关中农村葬礼上必不可少的角色,所以,吃白馍就意味着家里有人故去,用吃白馍来告诉别人自己亲人的故去,就意味着这样的故去是众望所归、期盼已久的,调侃大于悲伤。倘若对逝者有丝毫的尊敬或者留恋,往往会说:“殁了”。
滚落在地上的那只馒头,它是那样地白璧无瑕,似乎隔着千山万水,也能闻到扑鼻的麦香,然而,馒头里分明是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香味才更加持久而纯正。
这一霎那,他突然懂了母亲喜欢馒头的缘由。他怔怔地走过去,捡起那只无辜的馒头,擦拭干净,来到母亲的小屋,一口一口地吃着,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渗出。
院子里忙碌的人们时而找不到梯子,时而不知道葬礼的台子在那儿搭建,所有的人都在找老人的儿子,所有的人都在用最粗陋的方言咒骂这个不懂事的男人。
出殡的那天,秋雨连绵。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了一行行杂乱的脚印,人们纷纷咒骂着这狗日的天气。但田里的麦苗却分明已经钻出了地表,老人的儿子笑了,他看见那绿油油的麦田里长满了雪白的馒头,那里将是母亲最后的息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