荦确坡头曳杖声(三)
人生如梦
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戒、定、慧是佛教修行的内容。佛教源于印度教,印度教的教义认为:人生的一切皆为苦;所有苦的根源就在于欲望,断绝欲望就能够消除痛苦,就能从生死轮回的锁键中解脱出来。大师季羡林的佛教观点之一是“知道”,他强调自己缺少“慧根”。抱歉这里引述繁乱。
这个世界上,聪明的智慧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够聪明,要通过佛教修行来提高自己。而不聪明的人总觉得自己聪明,其实耍的都是小聪明。这些耍小聪明的,多少有些恶行。宗教信条多如牛毛,精神理念宽如瀚海。所知有限,对应苏轼,我只能挂一漏万,说说他佛教思想的提现:善,宽容,悟(也可以理解为知道)。
善的来源也许是天生的。儒家曾经有“性善论”与“性恶论”的争辩。总之,自我感觉,人如白纸,底色是善。如果不是蛇咬了救它的农夫,这个农夫会一直善下去。而恶,却是在不好的境遇中逐渐形成的。苏轼的善,除了一般人与生俱来,还有幼年的教育。孩童时代在母亲的教导下,知道善待庭院地鸟雀;初涉政坛在凤翔做官时,他的夫人苦恼的是他在“天下无坏人”的前提下照顾成群的“朋友”们,比如此时的章惇(后来就是他对苏轼下狠手)。认为天下人都是好人,这是善的一种表现(其实在这一点上,不能体现是他优点,只能说时特点)。他的善,更多的体现在对民众的态度和行为上。
新法推行,真实的情形是给百姓带来灾难。苏轼被贬密州,杭州,我们知道的是他的名篇诗文,他的卓越政绩,我们还应该知道作为地方官眼见百姓苦楚而无法帮助的他的痛苦。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这首叫做《吴中田妇叹》的诗读来感觉有白居易风格,与《买炭翁》《观刈麦》都有相同的节奏。这是苏轼写得忧伤的诗,是他内心善的煎熬。在密州救灾,创办了世界上第一个孤儿院—育婴堂,这是不是“慈善”的创举呢?在鄂州,革除溺死女婴的恶习。在海南岛,教育当地的百姓学习文化,使他们得到教化。在儋州所居的“载酒堂”给海南学子讲学,使得这块“蛮慌之地”开始“书声琅琅,弦声四起”。让人活着,让人有尊严地活着,她他给予他们精神的营养。
……他的善,不可枚举,因为太多,无从一一写下。
宽容。我们常见的弥勒佛名言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苏轼是个“大肚”之人。他的一生无意识地树敌颇多,到自己真正栽了时才总结教训,哦,原来我得罪人了。于是接受得罪人的惩罚——遭贬。对这些不公正的待遇,他都平静地接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隐忍吧。错了,他不会记仇的。虽然“仇家”给他伤痕累累的印记。
从严重性上看,第一个给苏轼打击的是新法领袖王安石,但我们知道1085年,北宋的“双子”人物,被贬的苏轼与大他15岁的退休(赋闲)在家的王安石握手言和。细节不必多讲,在常州老家的王安石对来访者起初还是心有芥蒂,有些怀疑的,最终心悦诚服并给予对方高度评价。你可能会说苏轼是晚辈,年纪轻,拜访年长的王安石是应该的,错!要说“懂事”,我们自古以来不是都认为年长的人更应该达观吗?是相对年轻的苏轼主动去拜访处境糟糕的王安石的。放下一切恩怨,走向曾经的“对手”说,你还好吧!这是襟怀,这是宽容。他以宽容之心对待政敌,君子。以君子的襟怀对待君子,自然留下千古佳话。
还有真正的小人,敌人。
早年的时候,苏轼曾与章惇一道去芦关旅行,当时都是地方官,在不同的治所,他们那时关系尚好。在黑水谷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苏轼断言章惇“终一天你会杀人的”,后来这个谶语应验,只是刀子被搁在苏轼的脖子上。公正地说,后来紧要时候,章惇也替苏轼在皇帝面前说过好话,但最终抵不过时间与利益,且章惇是个伪君子,真小人,是苏轼后半生宦途上的克星。元祐年间遭遇重拳组合拳打击,贬谪途中一直往南往南,每到一个地方席不暇暖又继续上路,苏轼被章惇盯上了。据说在惠州,他写的两行诗被章惇看到,那诗描写春天的午睡,可能写得太舒服,章惇看到了说:哦!原来苏东坡过得蛮舒服!于是颁发新的命令,再往南贬。人性之恶,恶至如此!
宋徽宗上台时章惇已经被贬,所去的地方是雷州半岛。九年前苏轼作为主考官清点章惇的儿子章援为第一名。到此时,作为门生的章援,因为父亲的罪孽不敢见苏轼,又怕苏轼寻仇,写信给苏轼。他真是想多了。苏轼遇赦北归途中听到章惇被贬雷州,还托人安慰章惇的老母亲,让他放宽心,并以苏辙也曾被贬雷州而“甚安稳”为依据。不知章惇知道这件事贵作何感想,他曾经那样处心积虑以苏轼为假想敌,把自己也弄得神经错乱呢。
包容对手,是高尚的境界;宽容真正的敌人,这绝对不是苏轼脑子有问题。只有胸怀磊落的人,不难为别人的人,也让自己天地宽广。光风霁月,是能不随便用给人的。
关于“知道”,我们还是少说点。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知道”。黄州是个转折点。没有御史台监狱的那件遭遇,黄州绝不会是他精神的粮仓。大彻大悟,明了,是在灾难之后。作为肉身之人,牢狱中的他也紧张过,到了交代后事的地步。而走出牢狱,看到外面的太阳,他有不同以往的感受。黄州的憩息,使他参透了人生。我不知道这样的了悟,究竟可以归结到佛还是道上面去。只是这样的参透,让他的诗文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旷达”,退一步,眼前风光尤然。这是一个转折点。此后不管是进是退,都不会再是以往的年轻人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定风波》的主体部分。有人说,这里儒释道士统一的。是与不是,分不清了,也不必追究。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这是前面引用过的《东坡》。这是他的自画像。
“犖确”意指怪石嶙峋貌或者坚硬貌。韩愈《山石》一诗用过。
初次登台演讲的人,特别是小姑娘,一般很紧张。台下的观众人数太多,大家好像仿佛似乎都盯着她,她心跳加快,细汗绵绵,腿手都在发抖……你从你的舞台走过,观众看与不看,都不是重要的。对别人而言你的人生只是故事,是一帧帧图画。苦辣酸甜是你自己的感受,是你自己的事情。在不可捉摸的漫漫人生路上,不用活给别人看,不管阴晴风雨,不论艳阳高照,顺境还是逆境,走自己的路,自己感受,自己理解领悟吧。犖确坡头,像苏轼一样做坦荡的自己,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把别人的打击迫害“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这也许是无奈的,这也可以是智慧的。
我爱自己,我做了自己,与别人何干?
这是苏轼给我们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