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三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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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三角梅又开了，它还是那么浓烈，那么迷人。
十一年前，我们刚来到南方这座城市，住进小区里的新家，一家人兴高采烈。饭后和孩子们散步，没走多远，就在街角的转弯处发现这棵三角梅。
那时已是冬季，它却开得很盛，惊艳着我的心。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密密麻麻布满枝头，如同千千万万身着紫裙的小精灵，扭动着可爱的腰身，在枝头跳舞。
因为喜欢，我曾特地上网查阅过它的来历。三角梅，紫茉莉科叶子花属，又称三叶梅或宝巾花，是南方地区很普遍的一种植物。所谓的花，其实还是叶子，但又跟其他部位绿色的叶子不一样，围着花瓣周围的三片叶子是彩色的，以红色或紫色最多，远看起来，跟花瓣一模一样。
三角梅的特点，一是它的“花”与众不同，色彩繁多，各地培育开发的品种多种多样；二是它顽强的生存能力，对土壤环境不挑剔，耐干旱，少虫害，不论在路边泥石堆还是阳台小花盘，它都能惬意生长，一年四季，傲然盛开。
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儿子五岁，女儿两岁。我和妻子都在市里的药厂上白班，晚上比较空闲。吃完晚饭，我们常带着孩子们在周边散步闲逛。
儿子第一次看到这棵漂亮的三角梅，问我是什么花，我不但告诉他名字，还告诉他，我们家乡梧州，很早就把它确定为市花了，但在家乡，很多人一直叫着它的另一个名字——宝巾花。
儿子天真地说：“爸爸，我觉得宝巾花这名字更好听！”其实我也觉得“宝巾”更适合三角梅那诗意般的浪漫。它们经常被栽种在房前屋后，有些还直接沿围墙攀长，长长的枝条如藤蔓般不断伸展，开花时，像一条条漂亮的丝巾，纵横交错，装点着家居的风景。
人说爱屋及乌，我是爱花及物。我一直在到处寻淘，哪里有三角梅图款的家具器物，我必定第一个去买它回来。衣服、围巾之类如果有三角梅的绣样，我也会惊喜地买它回来，送给妻子。可惜，这些东西市面上还是卖得太少！我只好从花市买上几盆三角梅，在阳台养着，聊以自慰。
妻子时常笑我是三角梅成痴！她哪里知道，三角梅在我心中如同一个代表着故乡的符号，只要看到这个符号，就仿佛我们从未远离故土。三角梅又好像是我们自己，扎根于异乡，随遇而安、不挑剔环境，顽强地生活着。“叶间花影相辉映，飘逸如仙入画中。”我想，我确实是有些痴的。
刚住下来时，城市里人生地不熟，周围360度都是满满的陌生感。看到三角梅，感觉就是遇上了老朋友，让我那棵漂泊的心少了些躁动，逐渐适应着新城市的生活。
我心里也常拿三角梅来激励自己，要学习它那顽强的生命力，不论身处哪里，都要努力成长，展现自己的风采。
在新城市，我开始交往着新的朋友，不久还加入了一个当地的义工组织，从而接触了很多坚持做公益活动的人。那些人，令我敬佩。
我最开始加入的义工队，创始队长是一位官方人士，年轻有为，儒雅睿智。他不让我们称呼他官职，个个都是亲切地叫他队长。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完成了好几次规模较大的公益活动，也帮助到了一些需要帮助的人。
更令人惊喜的是，队长也喜欢三角梅，他也买有回来种在家里阳台。他说，喜欢三角梅，是因为感觉它有着双重属性，既有屋旁路边无须旁人关注就能茁壮成长的“草根精神”，也有景区公园造型布景精心雕琢而成的“明星风采”，通俗话说是能上能下、“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他还说，市里之前有过市树市花的提案建议，三角梅也有人提议过，也许今后某一天，三角梅也会成为我们的市花呢。听了后，我心里多了一份小小的希冀。
随着对这个圈子的认识加深，我了解到本市公益活动还是比较多的，正式注册的义工团队就有好几家，他们都有相对固定的活动和服务对象。一个个平时只用着网名交流的义工，在工作之余、家庭之外，用自己的业余时间为这座城市送上爱心、传递温暖。
有时候，我觉得三角梅的精神与义工理念是有一种相通的。大多是草根出身，却不妄自菲薄，用自己平凡的身体，努力开出美丽的花朵，装扮着这个社会，为普通人带来欢乐。
每次散步，和孩子看到这棵三角梅，我都会拉他们停下来，说一会话。聊着三角梅的生长变化。如根部又大些啦、枝条又密一些啦、这花开得好久呢之类的，仿佛与一个老朋友在寒暄。微风中，三角梅枝叶轻轻摆动，似乎在回应着我们的谈话。
逐渐适应了新城市的生活后，我却又陷入了烦恼中。柴米油盐的琐碎和各种压力的袭来，时常令人苦闷。当时我和妻子两个人的工资，除了还房贷，应付生活开支，已经所剩无几了。平时只能带娃逛一下周边，远一点地方的旅游都感觉吃不消。
身在小城，行业圈子小，我们也经常和周边的同行们交流信息。行业监管越来越严格，产品工艺问题、质量问题等也时不时给人制造烦恼。其实，小城小厂，最大的烦恼还是销售问题。很多厂一个月就三几批的产量，能勉强养活工人，老板赚到的也不多。
曾听一些老板闲聊时感叹，当初投了那么多钱搞工厂，如果是炒金融产品，都不知赚回多少倍了。像当前这样，吊在这里，不生不死，难受。
难受应该是事实，那些年，就我所见，省里一家知名老厂卖给了海南一药企，市里的一哥——家知名的全国老字号也卖给了广东一企业，市里的老二——一家拥有多个独家批文的特色小厂，更早之前就卖给北方某企业了。
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开始转入业务生涯，成为了某知名控销大企的城市经理。为什么人近中年还选了做销售？想来还是不甘心居多，虽然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料。
多年来，在技术部门，收到的都是成本压力，在老板眼里，我们都是花钱的，只有销售部门是给他挣钱的。所以我们的申请报告，是压了又压，实在没办法就表示一下。听着周边做业务朋友或同学那六七位数年薪的传说，心动了。
没有当业务员的经验，我直接跳级做了“地总”。初时以为是幸运，捡到了金矿，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掉进了一个大坑。实话说，大厂的培训和营销策略都是不错的，各种培训会、分享会、训练营等都不少，客情营销、学术营销、项目营销、检测动销、赠品动销、抽奖动销、礼品压货、旅游压货、学技术压货、送装修压货、送汽车压货……概念层出不穷。行业内确实也有很多优秀人才，可惜那个优秀的人不是我。
销售的路走得异常艰苦。新部门新市场新客户，都得从头开始开发，不仅得为客户普及产品特点卖点，还得为他解决上架后的宣传、促销，还得为他留下足够心动的利润率，有些人还有压款及本镇本街独家的要求。有时候，送了几次特产才换得坐下来与老板说话的机会；有时候，请了一帮人热闹哄哄喝酒吃饭，最后却没签成单。开始第一年，我还是开一辆摩托车，每天下乡往村镇跑。那风吹日晒、尘土飞扬的感觉，时常还历历在目。
就这样，过着三餐不定时的业务生活，有时回到家都很晚了，和家人们散步的时间也屈指可数了。娃们已渐渐长大，读了小学。偶尔散步，妻子问我，“你那边到底还能不能干？都没见有什么钱回来的。”我心里一阵堵塞，不敢回应她。最近都是任务完不成，月月罚款，当初一起加入公司时那群踌躇满志的地总朋友，很多都开始退出了。
那段时间，偶尔看到街角那株三角梅，开花都很少，稀稀拉拉的，不知是营养越来越少还是气候的影响。而家里阳台上的三角梅，也没心思照看，有时两年都没开一下，感觉就是在默默地熬着。
我心里面，积蓄的苦闷也越来越多。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一个人在默默思考：业务这条路，到底走对了没，还该不该坚持熬下去呢？
再后来，老大直接给我一个换人的结局，也不用我再思考了。花了时间，花了精力，花了钱，市场却没培育得起来，最终，前期投入也成为别人的嫁衣。签下堪比一套房贷的欠款单，我离开了原来团队。所谓的底价大包、人人创业模式，富了一些人，也穷了一帮人。当初火热的梦想已成泡影，怪自己能力不足，还是遇人不善？都没意义。
离岗赋闲之时，我偶尔会与当年的老同学闲聊解闷。阿淼就是其中一个。她是高中的同学，现在在一家县城高中教语文。当年，我们一起做班干，一起组织各种活动，对她那热情开朗认真负责的态度一直深有印象。
有一次，见到她发朋友圈，阳台七八盆三角梅，大半正在花季，竞相斗艳。我心一喜，发语音给她：“你阳台怎么那么多三角梅啊，要开花卉专场吗？”
她秒复：“种过十几种花，却都不长命，只有它不用照顾都能长。平常学校事情多忙着没心思护理，放假了一家人回老家十天八天更顾不上。所以，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都是三角梅。”
我心里一暖，还是有同道中人呢。我也喜欢花，但不太懂护理。阳台上，都是树多花少，而三角梅，就有四盆，是家里面种得最多的一种。我看着经过我几次浇水，已经恢复了大半精神的三角梅，心中不由怅然。花且顽强如斯，人生何故踟蹰不前？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岂可轻易言败？三角梅在清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我相信，它们也一定是在鼓励我，昂首挺胸，迎难而上！
后来我换了一个新的团队，老大是之前业务中认识的朋友，这次我退居二线不跑业务了。在游击队式的省级初创团队里，挂一个副总的职务，实际是人事管理、传单设计、方案策划、会议主持、培训讲师，以及老大的司机等等全包了。虽然辛苦，能做的活却都亲力亲为。因为心里面，对创业仍抱着满腔希望。
可是不知怎的，好运依旧未肯光顾。曾经，和老大高兴地签下一些心里钟情产品的省代，以为可以重震江湖，结果发现厂家根本没能力保护好市场，没做多久产品价格就乱比七国；曾经，满怀憧憬地投钱出来和团队核心成员合伙开店，结果经营两年却亏得一塌糊涂；曾经，热情满满地和几个其他省总合作，签下一个产品的全国大包，心里在做着发财梦，结果半年后却黯然终结了。
yi 情三年，来得是那么毫无预兆。有的厂和有的人恰逢机遇，赚回了一笔；更多的是没有危机应对经验，难上加难。我们因为一路来以滋补品类为主，销售行情也是雪上加霜。其实，那段时间，某些传说中一夜暴富的产品和机会也不是没有，只是胆小不敢做，怕掉进更大的坑里。
有一次，心事重重、精疲力尽的我从外面回来，天色尚早，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街角又碰上那棵熟悉的三角梅，时值初秋，天已经很久不下雨了，太阳并不大，三角梅的叶子却是耷拉着低垂着，未到花期，连一朵小花都没看到。
看着三角梅这般模样，我心里是百感交集。很想问问它：“老朋友啊，难道你也在为惨遭失败的梦想而烦恼？”
三角梅当然不会回应我，它只是被微风吹拂轻轻摇摆着，伴着那熟悉的沙沙声，作为对我的回答。我想，它虽然对环境不挑剔，但年复一年，花期总会有盛衰。有时繁花似锦，有时也只是稀稀拉拉地倔强开放。也许它心知环境条件不合适时，只能低调蛰伏着。可不论何时，不管看似有多凋零，它总能让人心存期待：也许积蓄一段时间，它就又能再一次傲然盛放吧，谁知道呢。
终于，在巨大的资金压力下，我痛定思痛，放弃了连年亏损的业务。疲惫的身躯和伤透的心灵都需要休养，我回归老本行，过回上班拿工资的日子。再也不用全年无休，电话24小时开机；再也不用在酒桌推杯换盏，强笑欢颜；再也不用一到过节，满脑子想着该给谁送什么礼……
人世间，欲求而不得的事情很多，曾经的失败和伤痛，让它慢慢自愈吧。工作中，对老板的难处，对同事间的合作，比以前更多了份理解和支持。对销售的同行，也不再那么羡慕了。
后yi 情时代，行业生存还是很艰难。不过我发现，咬牙坚持下来的那帮老板，嘴里却没那么多抱怨了。近段时间不断传来的某某大企崩盘信息，似乎就是对那些热浪上头的人所泼的冷水。不是所有的发财梦，都有捷径可走。脚踏实地的人，才更容易挺过低谷，重新向好。
中年后，很多东西自己都丢弃了，所幸还有一些，是坚持了下来的，比如和朋友的联系，比如义工队的活动。还有，经过一段时间众多角色的频繁切换，发现自己对文字，还是有所向往的。
回归老本行后，晚上陪家人的时间又多回来了。可惜大娃、二娃已读中学，很少陪我们散步了。所幸，正读着幼儿园的三宝，又成了我们的忠实跟班。
今年国庆期间，走过街角，看到那棵正开着花的三角梅，开得依然那么浓烈，那么姹紫嫣红。三宝兴奋地跟我说：“爸爸，看那里开了很多花。”
我抬眼看着这多年的老朋友，果然，它是永远值得期待的。经历过低潮的衰落，在合适的季节，它还会傲然盛放，迸发出更绚丽的色彩。
我欢喜地跟三宝说：“是呀，它还是爸爸的老朋友呢。”
看着三角梅，我又给同样喜欢它的老同学阿淼发信：“你家的三角梅可还在？”
不一会，回复的文字发来：“当然，我家最老那盆，已经超过八年啦。根深蒂固，情深不移。你若有空前来，肯定会为它而惊叹！还有，你不知道吗？三角梅已被确定为我们的市花啦。”
我听了心中大喜，不禁想起当初心里的碎碎念。按捺不住马上给久未联系的老队长发去条微信：“队长，三角梅已被确定为市花啦，在外面的你可否知道？”
发完后，心里又一阵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撤回。这么多年没联系老队长了，现在已在外市为官的他，谁知道心情是怎么样呢，还会不会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老队长的信息回来了。还是一下好几条，让我心里又惊又喜。“很高兴啊，我一直都欣赏三角梅的精神。还想着如果我再搞义工队，一定要把三角梅画上去作为队旗。”“Y市是我永远热爱的地方，经常想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想念曾经的伙伴们。”“听说你们虽然已不在老队伍，但希望义工精神依旧，初心不忘！”
放下手机，我还沉浸在喜悦中，自己在阳台种得最多的花，如今成了两地共同的市花，这对自己、对自己的家庭，似乎有着一种别样的意义。
今年冬，有盘买回来后三四年都没开过花的三角梅，竟然一下子开了很多。这是一盆黄花三角梅，土黄色的花布满枝头，似新朋友般，在向我热情地打着招呼。
平时见多了红色、紫色花的三角梅，看到这盆土黄色花的，我心里欢喜万分。大红大紫的花虽然让人羡慕，这洋溢着泥土芬芳的土黄色小花，也是别有情致的呢。
我甚至在想，作为老朋友的三角梅，是不是在提示我：不要只羡慕别人创业做生意的大红大紫，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默默耕耘，开个土黄色的小花，也是不错的呢。或者，它在告诉自己：低谷的时候，请不要放弃希望。在无力盛放的时候，要顽强地活着，默默积蓄力量，待到有朝一日，终能悄然绽放。
望着想着，我更加喜欢三角梅了。自己这个不会养花的爱花人，和这家乡及现在城市两地共同的市花，就如结为知己一般。
我对三宝说：“三角梅对我们家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花，我们今后就把它作为我们家的家花吧。”
“好呀好呀。”三宝在拍手称好，妻子也在一旁附和着赞同。三宝说：“爸爸，我要每年去街角那棵大大的三角梅旁照一张相，它长大我也长大，它长高我也长高，好不好？”
“当然好呀，”我高兴地说，“就让那棵三角梅见证着你的成长，见证着我们家的成长吧！”
我极目远眺，目光透过阳台上一株株三角梅，落向这城市的长街与小巷、碧瓦与晴空……我好像看见那遥遥的街角，三角梅被微风吹拂轻轻摇摆着，依旧是那熟悉的沙沙声，作为对我们的回答。
